第5章 屍渡(1 / 1)

【喦國邊境】

當祁奴再次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起來了。山頂上繚繞的雲層在晨曦的光亮裏變得聖潔而美麗。幹將坐在他的身邊,他的目光遺落在了另一座山頭,祁奴知道那是他和他的軍隊想要前往的方向,他也知道他們都過不去了。

“我知道你已經醒了。”幹將鋒利的嘴唇裏閃耀出片片柔和的光芒,那是拂曉時的光線獨有的安靜和濃稠,他沒有低頭看他,“放心吧,你一定會活下去的。”

帳篷外麵敵軍宣戰的號角再次響起,他緩緩地直起身子。祁奴看著幹將遠去的背影一時間竟然什麼都想不起,記憶總是伴隨著稀薄的食欲而到來的,強烈的饑餓感掠奪了他尊嚴的記憶。

他拿起火堆旁唯一一隻烤的滾燙的番薯拚命地塞進嘴裏,他甚至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舌頭也和番薯一起翻滾著炙熱的氣浪,他隻是不斷地吞下去。

那些被暫時擱置的記憶隨著食物的下沉漸漸爬升,他的眼前晃過一幅幅生動陰暗的畫卷;無數黑色的碎肉翻湧著,急劇膨脹,他感到自己的喉管裏有無數隻尖利的指甲瘋狂地抓撓著,每一節指腹都是一個親人絕望而扭曲的臉容,它們在他胃部的褶皺裏尖聲嘶叫,“讓我出來,讓我出來。”

祁奴再一次趴在地上嘔吐起來。

“你知道嗎?鬼山也是我的故鄉……”幹將靜靜地說著,似乎再講一個無關自身的故事,“如果某一天你也有想要守護的東西了,你就會發現沒有什麼是自己無法忍受的。所以命運裏最可怕的不是絕望,而是無法觸摸的希望。”

祁奴不知道,當將士們撕心裂肺地每吞下一截殘肉時,當他們可以重新握緊手中砍鈍的刀劍時,遠方的親人就可以在他們血淚的祝福聲中逃遁到更加遙遠一點的地方,所以他們必須要活下去,用比死去還要絕望的勇氣活下去。

所以他們無法抉擇,無法給其他人懦弱的借口,即使他現在還隻是一個孩子。

帳外的嘶殺聲漸漸平息,祁奴從帳篷裏爬出來,他的眼前又一次躺滿了鮮活的屍體。一道道寬闊幽深的傷口,扭曲,絕望的麵容。祁奴從容地行走在鋪陳著無數屍身的縫隙間,他看到幸存士兵的目光逗留在峽穀的另一側,那裏就是喦國的土地了,他們的笑容蒼涼寬闊,如同沙漠盡頭被風沙席卷的殘陽。

士兵們把一具具在風雪之中急劇冷卻的屍體投入峽穀之中,飛落的屍身如同一片片鈍重的音符懸掛於河川之上。最後,負傷的士兵也紛紛投身於山穀之中,那道天塹般的懸崖宛如怪獸開闔的巨口瘋狂地吞噬著那些溫熱的或者冷卻的身體,那場浩大的儀式一直從中午延續到黃昏,祁奴成為了那場戰役裏唯一存活的見證者。

最後,滿身創痕的幹將把一麵染紅的戰旗交到祁奴手上,他說:“從這裏走過去,把這麵旗幟插在喦國的土地上。”幹將的手指指向喦國一座巍峨的高山,山穀幹癟的輪廓已經被黑色的屍身堆砌光滑。祁奴靜靜地凝望著幹將額間那枚即將褪色的紫藍色星圖,他知道這個縱橫天下的男人即將與鬼山同眠於地下。

幹將低下身子,對著祁奴詭異地一笑,“你想不想摸摸天下第一戰神的圖騰?世人心中最偉大的圖騰?”

祁奴的手指顫抖著靠近了幹將的額頭,他想要記住這個讓他憎恨或者感激的男子,當祁奴的手指撫摸過那片充溢著神秘與宿命的圖騰時,那片紫藍色的皮膚卻像是一副脫墨的水彩一樣暈染開來,他慌亂地縮回了手指。

因為那根本就不是什麼圖騰,那隻是一片描畫出來的水彩。

“你,你不是神縱使者?”

“走吧,你已經見證了我最重要的秘密。”

祁奴記得,這是他的生命之中第一個對他說走而不是逃的男人。

那個男人屹立在巍峨的高山上,像是一麵孤獨的旗幟。

祁奴奔向那一片由屍身堆砌起來的橋梁上,淚眼中,他仿佛又一次聽見了母親的身體被踩碎時的混音,它們在他的腳下嘹亮地升起。

“走,走,走。”

幹將的聲音在他身後如同紅日浮沉,他的身上插滿刀劍,飛濺的血霧染紅了厚重的雲層,但是他的聲音依舊在祁奴身後固執地回響著,“走,走,走。”

祁奴紊亂的步伐舒緩下來,他第一次忘記了奔逃的姿態,他在幹將聲嘶力竭的呼喊聲中從容地走向了另一片泣血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