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著時光向前02(1 / 3)

鬧鍾

擺弄一掛鬧鍾,必然包括擺弄落在鬧鍾上的灰塵。灰塵是時間的另一種記錄,仿佛沒有聲音,灰塵堆積得那麼隨意,它不期分布在掛鬧鍾的牆上,它擋住了一小塊灰塵向牆體的傾覆。覆蓋是需要耐心的,否則,它必將失敗。鬧鍾也不是勝利者,勝利者在牆、鬧鍾、灰塵之間是沒有的,鬧鍾的行走亦如灰塵的行走,僅是記錄,在數字、時針、分針、秒針的離合往複中,久了,行走僅是一個定勢,看不出誰在追逼誰,它們都是那麼從容,那麼胸有成竹。有時,它們就在我不注意時停下來,可是,也完成不了對時間進程的抗拒,它們隻能把自己之所以這樣做歸結為筋疲力盡,或者隻是想看看自己與時間的關係,可是,鬧鍾失敗了,像法庭上的書記員,時間仍審判一切,並且表明它應有的意誌、權威和力量,它總是不被人單獨看見,它潛身附形於每一角落,哪怕我們自己的虛幻的影子。影子如風,在長與短的變異中遵守規律,總是被那隻無形的手製約著,隻有萬物在衰敗後緩過氣來,而那著魔的時間隻會把停走的鬧鍾變成廢物。無奈的目光隻能向其投過蒼白的眼神,空給大腦的是時間出走後的蒼茫與迷亂。

鬧鍾潛伏或凸顯在時光之中,抓緊或者放棄。腳經過的大地,留下我們經過時光的陰影。雙腳撥動一分一秒,腳與時鍾,誰是誰的啟示者?一些年代的書頁在無情地折疊,一些花果從時間裏噴出香味,我所目睹的一切形與骸全是時間的附庸,包括鬧鍾本身、鬧鍾的身體,是時間之上的零件的組合或排列,它在形質之間,我清楚它的時候,這些時光都化成了有形的物體,契合在過往的縫隙。曆史除了時間能劃開裂痕,試問,古樓上的鍾聲指示的字碼又能代表什麼?鬧鍾,是把時間主題直露地點破,卻並沒有使時光變得蒼白,它依然保持著磊落與神秘的氣息。有時,藍色的墨跡在汙染它,或在別處,蓬勃的青草在沿著它繁衍家族,還有風化的石頭、瓦礫也在啃噬時間,而時間就這樣把一切饑渴的嘴和靈魂喂養,在市井中放大了所有的爭奪,你贏得的其實隻是時間,而結局的收場是靈肉在世俗底層的歎息。

婚姻、生命、死,都在時光的某段召喚。幻夢、詛咒、歡笑,都在空間裏化為虛無,人為什麼要回憶?回憶也隻是把時間以另一種不可能的手段抽出來,可是這是時間的魂,最終不能引人走出真實的時間,像我今天對著停止的鍾,不能走進它的電池或發條,不能走進牆體和灰塵。我在這時想到修理,取下牆上的鬧鍾,時針動了一下,走在錯誤的時間裏,它像一個腦子出了毛病的人,它虛假地拯救自己,撥正走向。

時間放棄了大師的名譽,尊貴與渺小的角色互相追逐。時間,它其實沒有一秒鍾走進鬧鍾,也沒有一秒鍾離開過人們的目標。它穿過呼吸、呐喊、歡笑,那些痛和哭、一些呻吟和一些炫耀,這些算得上什麼呢,讓珍珠粉碎了,翡翠也粉碎了,生命也粉碎了,沉重的現實也粉碎了,在一隻眼睛的閉合之間,時間敲響了萬物的喪鍾,也賜予萬物以新生。

也就是在這萬般無奈的整合中,種子的爆裂聲從時光裏探出驚喜的頭來,把這個世界重新審視。種子記錄了鬧鍾曾經伴隨它們成長的全部曆程。鬧鍾暴露了時間,又誤指了時間。它停下來,沒阻擋住匆匆。

早晨是一個地方

且叫早晨是一個地方吧,這是一個會走掉又會到來的地方。即使是夢,也隻能是它的前一半。夢已變得可有可無,早晨卻真實可靠,我在早晨裏呼吸,靜聽鳥鳴,還有野外紛亂的混響——這是一個熱浪滾滾的世界,這麼多的人,這麼多的喇叭,這麼多的排氣管,這麼多的垃圾和廢紙,已經把早晨過早地肢解。早晨像少女一樣早熟之後再也沒有少女的風韻了,可惜吧?可這個早晨確實是讓我疲憊的心神棲息下來的一方綠茵,多日來,我已不知道還有早晨的時光可分享,早晨從視野裏消失了,坐在院子中已經品不出它的寧靜,這個院子啊,聽說要消失了,可是,它似乎早有了某種預感,過早地揚起灰塵,灰塵使它在我的空間填補黑洞。

這是一種始料未及的巨大悲哀。是什麼打亂了內心的平靜?在生存與現實拐彎處,尷尬是一種常態。還剩幾個弱智的人?我寧願是其中之一,在陪自己的另一半,因為我還為失去早晨,失去院子中的寧靜和寧靜裏的鳥鳴而驚悚,不知所措。卻聽不見那飛揚著是塵粒的嗤笑,如果有清靜的一刻賜我,多麼好!我甚至更寄望於夜晚,可夜晚早已不複完整,夜晚也是公有的,是公共的時間裏敢於侵犯私人權利的種種惡行在瘋狂。每個人在這裏都叢生欲望,可是欲望一如香花與毒草。寧靜安逸,敗北於浮浪騷動。這個時候,我隻是一棵小草。夜晚遮蓋了它,葉子上滿是灰塵,灰塵裏滿是噪聲。這就是早晨的續篇!

敘述雪的十九種方式

1

雪白,這是對一件東西的描述。“雪是白的”,隻是在老老實實敘述雪色,雪是主體,它應是什麼也不怕,它是從任意的渾濁中來。我手上的雪是另一種顏色,我第一次沒想到用水或洗滌物,而是彎下腰,抓起堆在地下的一堆雪,捏了一把,很結實的雪,它幾乎不動聲色地完成了使命,擦掉了我手上的那些汙漬。

完成的一瞬間,手幾乎還是幹燥的。

房間裏比雪前增亮了幾倍,雪是反光的鏡子,日光在雪麵上散射,一粒光被激散成幾粒光,它原來隻是一粒光子,卻繁殖了無數的光源。光粒是光的根,在鏡子上繁衍,雪隻是光任意馳騁的一個坡麵。雪消失,光回到自己的位置。還是那束光,它控製著黑的部分,不,陰暗的部分,有時是汙穢的部分……寸步難行。

2

雪,在消失。那也是在消失著白,消失著光。誰敢斷言,它變化的不是這樣?長久露出的地麵,僅是在等待一次隱匿,是取樂或者把玩某種技巧?善變的雪能斷言就是雪嗎?在一定的條件下,雪不是水的死亡,可是在同樣的條件下,水也許是雪的投胎,雪甚至比水更易於消隱,隻不過它突然一次顯山露水,是要給世人一次重新的忘卻,或揀起一些久遠的記憶,或者該喚醒什麼,一些東西,會在另一個時空走回來。但,卻不再是自己。

在雪與光中,必定分離過東西,因為雪消失時,它與光並非擁抱—起,它的光走遠了,在土中,你不會找見,隻有雪水滲透黑暗,土要在自己的內部埋葬秘密,雪是它的鄰居,它隻讓雪水進來成全土地之夢。

3

光中,有一陣撲撲作響的風,跟兩隻麻雀,從雪地裏飛起,窗前一晃,又消失於雪地。雪地已露出枯草茬,一些濕而黑的地邊顯露出來,剩下的雪失去了主宰陣地的氣勢,卻不失寧靜,我把它看成最後的留守者,可雪自己是不會這麼想的。雪地上的麻雀很奇怪地打量著雪地,這是讓它們喜歡的,這樣的日子畢竟少得可憐,村莊在雪野中一下消失,可是,村莊又在雪地上完好無損地清晰起來,比沒雪還要清新、詩意一萬倍,麻雀當然是高興的。

可是,流逝的時間沒把這當回事,麻雀落在地上,雪在消融,或為明天的繼續消融留下一部分,天開始收凍,這收凍是保留事物一部分的方式,麻雀或許沒想到明天還有歡樂足可在雪地裏尋找。

我走在雪中,一點也不累。

4

太陽未出,雪走在路上,雪光從雪的體內散出。透亮的雪?我隻是從來不這樣認為,我隻是這樣把透明與透亮混為一談。

無疑,太陽與雪相遇了。一種光來消滅另一種光,兩種光擁抱和抵消力氣時,我看見一片一片的雪辛苦或興奮地疊加之後,死在美的光裏。雪死了。不是因為早晨,也不是處於黃昏。在陽光的溫柔撫摸裏,純潔的雪不能自製,它會放棄對光的保持,它寧可沉入大地鋪展開來的黑暗,它早已知道,世界不會有一件幹淨得足以永恒的東西。

雪越來越薄。注目中,人們難以發現,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雪的厚度在動搖,它再也把持不住最初的尺寸。雪一直在努力,可這似乎已不是它的事,變化是比雪更固執的規律或必然,誰能把這件事拿住,而後繞開事實?

兩種事物或者正是兩種光的表達,卻從未發生過爭吵,彼此相安無事。我依然不明白它們早已深懷嫉恨呢,還是一個渴望與另一個相握?我不知道,是因為有許多事本身無法知道。

5

雪將田野照亮。可是,天在黃昏之後收走了它的光,雪也模模糊糊地白,像一種覺醒的軀體在收攏自身,收攏散開的亮度,讓一切迷蒙,或一些必要的東西應該隱進暗處,讓一些呻吟、一些活潑的笑、一些歎息,潛入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