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鎮排客06(1 / 3)

雞籠日記

生產隊長張滿邋遢是出鬼了,沒事總往俺家裏跑,一跨進我那塌了一邊的門檻,隻聽得他說:“我還沒有洗臉啊!”

於是我隻好端來那隻掉瓷掉得看不見底色的搪瓷臉盆,從灶頭上的炊壺裏倒水,又把小籃子的那條花手巾拿來,丟在臉盆裏。張滿邋遢把臉盆放在雞籠上,慢條斯理地洗起來。

一個臉洗得這麼過細,真的是少見,隻見張滿邋遢洗了額頭,洗腮幫,洗了下巴,洗耳背,洗了耳背洗頸根,洗了頸根,又把手巾往他亂糟糟的頭發裏來回搓,我估計張滿邋遢這一輩子還沒用過這麼軟乎的手巾。終於,小籃子的那條手巾變得和我的手巾一樣死灰了。我有些擔心,我擔心小籃子會不理我,我甚至害怕,他把這一切都記到她的那個算術本上。

小籃子是我的大女兒,初中讀了一期,學費貴得嚇人,南山那片土的紅薯長一年,還不夠她讀一期書。讀那麼多書幹什麼,打青要認得字幹什麼,背水要認得字幹什麼,喂豬要認得字幹什麼。聽說還要念什麼英語,中國字都沒用,還外國字。

我真後悔讓他讀那麼多書,要是不讀書,隻怕可以買一頭母豬了,能下好幾窩崽呢,那不比種紅薯強。還有南山的那些土,要是有一頭好牛,又何苦拿個鋤頭,一鋤頭一鋤頭的挖哦。買牛,原來敢想,現在是想都不敢想了。

還有那條花手巾,看見就不舒服,還班主任林老師送的,看得比老子還重,洗的胰子油都有一條多了,養女就是賠錢的貨。

還有每天在那個算術本上劃劃劃,每天晚上都劃,桐油都燒了不少。

張滿邋遢幸福地洗完臉,說道,我一早起來,就來看大家,我們隊上水不方便,我看主要要抓好副業生產,多種紅薯和南瓜,能頂半年糧。說著眼往灶頭上瞭。

我說,隊長啊,才洗臉,那還沒吃早飯,吃碗南瓜湯吧。

張滿邋遢有些喜出望外,揭開鍋,果然細半鍋南瓜湯,用瓜瓢舀起來,蹲在門檻,哧溜哧溜地吃了起來。

我今天早晨都洗了八個臉了,還是你們家的飯早啊,張滿邋遢剛說完,不好意思地笑了。臉還沒洗,那肯定還沒吃早飯,我知道他進門喊洗臉,是想人家留他吃早飯,可怎麼那七家人真的就隻讓他洗臉?

隻是小籃子的早飯就沒有了。小二吃飯後,影子都沒看見,不知道死得哪裏去了,等會弟弟起來哪個帶啊。

我的玉蘭命真苦啊,小三橫著生下來。玉蘭她一臉豆大的汗,下身的血把床鋪都浸紅了。王七婆接生三十年也沒有辦法,說要趕快送醫院,還沒抬到大路上,玉蘭就沒了。唉——

張滿邋遢看著我,也唉了一聲,老弟啊!出山的路太窄,當初,我抬後麵,腳都歪斷,半個月還沒好。鄉上抓計劃生育,我還挨了罵哦。不要說了,不要說了,玉蘭終究還是給你們李家留了後嘛!

張滿邋遢吃著吃著,就用衣的下擺擦起汗來。

可是那條花手巾我是不知道怎麼向小籃子交代了,還有雞籠上的算術本,被張滿邋遢洗臉濺上了不少髒水,水幹了,留下惡心的印子。

張隊長不是別人,小籃子讀初中的頭期學費還不是張隊長到鄉上要來的!

我不怕小籃子,我是她老子。

小籃子殺了滿滿一籃豬草回來了。

我和她約定,那兩頭小豬長大,賣了錢,她就又可以讀書了。讀了書以後能看個好人家,她的命會要比玉蘭好些吧。小籃子回來的時候,張滿邋遢剛好吃完半鍋南瓜湯,一副滿足的樣子。小籃子掀開鍋蓋時,我和張滿邋遢不約而同地看著小籃子的臉。

小籃子雖然瘦,但是眉毛細長,和媽媽玉蘭簡直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臉上光溜溜的,沒有一點瑕疵。如果能配上幾件好衣服,我不敢說全鄉,至少我們村是首一漂亮的,就像當初她的媽媽。

小籃子默不作聲,拿起雞籠上的算術本,衝到裏屋,嗚嗚地哭了起來。小三子被吵醒,也哇哇大哭。

張滿邋遢吃了小籃子的南瓜湯,用壞了小籃子的花手巾,還弄髒了她的算術本,臉上擰著笑紋,他感到很不好意思。

很不好意思的張滿邋遢就到了村上,痛哭流涕,村長,我們隊裏窮啊!於是張滿邋遢貼上了自家灶台上熏了半年的臘肉。

村長知道老張工作不容易,趁著到鄉上彙報工作的時候,他找到鄉長:鄉長,我們村苦啊。

鄉長怎麼會不知道,那個村,那個生產隊最窮,最苦。那個叫李小籃的女娃子,還是鄉計生委解決的一期學費,最後還是失了學。

鄉長在縣裏開會的時候,就找到了縣長。

國家級貧困縣,不是哪個鄉不這樣,比你們好的,也隻好得那麼多,你還得因地製宜想千方設百計帶領大家致富啊。

省裏書記眉頭一皺,是啊,春後,還是批五十噸返銷糧吧,自力更生豐衣足食啊!

這天省委書記的辦公室裏,來了一個外國記者。

記者前幾年采訪了沿海一個全國最富裕的村,那是他的家鄉,他家鄉一年的生產總值相當於西部的半個省。他知道他的家鄉怎麼從小產業做起,怎麼利用華僑投資,怎麼抓基礎設施建設,怎麼搞好投資環境,怎麼引進各類人才,怎麼賺中國人的錢,後來又怎麼賺外國人的錢。他的父親就是一個企業主。因此他留洋了,而且他書讀得好,有了綠卡,成了某國外派記者。

成為記者是他的第一步,他要出名,他要在全世界出名。他有成熟開闊的頭腦,他的創意層出不窮。他剛留洋的那陣,就注意到家鄉聞所未聞的獨特發展模式。

他為熟悉的家鄉寫了一本書,書名是《財富紅與黑》。他以大量的實例大爆不為人所知的潛規則,甚至點到了他的老爹。他的家鄉恨死了他,他的父親指著他的鼻子罵:你這個數典忘祖的畜生,永遠不要回來,滾!

但他的書在國外引起了轟動,加印五次,暢銷東歐和拉美,在日美等發達國家也有不錯的成績,光正版發行就有好幾十萬冊,這讓他財源廣進,而且贏得了國際知名記者的頭銜,頻繁往來於五大洲四大洋。

幾年後,閑了下來,他感覺他的靈感已經枯竭,他很冷。為了保持他良好的上升勢頭,他覺得他還要弄點什麼,這次他要寫一個最貧窮的村,全國最窮的村,他也是農村出生,農村的事情,還有很多農活,他小時候都幹過,他不外行。

他和這個省的省委書記熟,在某次交流會上碰過酒杯的。省委書記看過他的那本書,書中說到分析到的事情引起過書記深深地思考。記者找到省書記,剛好省書記批給縣書記返銷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