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麵似乎鬧得更不成話了。男人把女人從屋子裏拖了出來,拖到近後門的一個過道似的小天井裏。女人顯然成了戰敗者,她底哭罵聲裏含著求饒的成分多,而罵的成分倒少了。
“打得好!把我打死就好了!……你好另接一個進屋來。……打殺我好了!……救命哪!……我不如死了好了!……”很可憐的聲音。
有人在敲門叫:“張先生,……張先生開門!”男人去開了門。進來的是一個女人,這是從她底聲音上麵分辨出來的。
“你們夫妻間有什麼大不得了的事?有話好好地說。何苦常常這樣吵架,叫人家聽見笑話!……張先生,你是個男人家,讓她一點。……張師母,你起來,回房裏去,有話明天講好了。”
“王師母,你不知道!……她這個潑婦……我受夠她的氣了。……今晚上要給她嚐嚐我的手段!”男人先說。
女人也開口了:“王師母,你看他要打殺我哪!……好,打殺我罷!……我也受夠苦了……不想再活了。……你打!……你說……我嫁給你以後,你哪天不欺負我!……打得好!……把我打殺就好了!……你打!打殺好了!你不把我打殺,你不是人!”女人見有了勸的人,膽又壯了,哭罵聲裏又有力量了。
“王師母,你看,我才說兩句話,她就說了這許多。……你說,該打不該打?”男人說著又動手打她,女人便殺豬似地叫了起來。這一次隻是幹號了,顯然是她拿這個做抵抗男人的武器。
王師母把男人拖開,她一麵說:“張先生,你不要再動手。有什麼事,明天再說罷……你今晚暫且避開一下……免得張師母生氣。”
男人本想借此收場,就讓王師母帶勸帶推地送出去了。
女人看見沒有對手,也不再撒嬌了,又經王師母勸慰一陣,自己也敘說了許多關於她底男人的壞話,後來也就若無其事了。
“好!你們兩個鬧得夠了,現在該讓我睡一會兒罷,”杜大心在樓上亭子間裏的床上自語道。
兩個女人站在天井裏談話。孩子在房裏哭了。王師母便告辭出去。那女人關上門,然後跑進房裏。
“寶寶……不要哭……媽媽來啦。”小孩底嘴吮奶的聲音和他底哭聲還混合在一起,隨後哭聲就消失了。女人抱著小孩在房裏緩步走著,一手輕輕拍著小孩,一麵又哼著:“寶……寶……寶……寶……不……要……哭,……”輕輕的、有節奏的歌聲,緩緩地從母親底嘴裏流出來,方才的吵鬧已經沒有一點痕跡了。一切都融化在愛裏麵,漸漸地歌聲消失了。杜大心聽見了關電燈的聲音。
不久又是異常寂靜了。
周圍全是黑暗,死一般的靜寂,忽然從街中送來一陣嗚嗚的聲音,顯然是一輛汽車在弄堂外經過了。
杜大心象受了針刺一樣,陡然一驚,掀起鋪蓋坐起來。他似乎看見了什麼異樣的東西。
閉著的門自己開了,進來一個女子。這時候黑暗的屋子裏充滿了非地上的光明。在光明中他看見掩著那苗條的身軀的是一件天藍色旗袍,絳色的帽子上站著一個綠鸚哥。在水汪汪的雙眼裏,他看出恐怖的表情,他明白了。這是坐在秘書長身旁的那個女人。白天的事情還印在他底腦中,使他激怒起來。全身的血都衝到臉上。
“去!去!我不認識你!”他向她揮手說。
然而她走過來,在方桌前的椅子上坐下了。
他用雙手蒙住臉,身子倒在床上,口裏狂叫:“去,去!……我不要看你……你,那秘書長底東西……去!”
他聽見那女子的腳步聲。她又站起來,似乎走到床前,坐到他底身邊來了。呀!一隻多麼柔軟的手!這隻手來拉開他底蒙著臉的雙手。他還在抵抗,然而他聽見一個很熟悉的聲音:“大表哥!”他底手軟了,他實在沒有抵抗的力量了。他底手放了下來。這時候他才明白這不是什麼秘書長底女人,這是他底表妹,他底幼年時期的唯一的愛人。
依舊是她底平凡的麵貌,依舊是她底比秋水還清明的眼睛。然而她憔悴得多了。她坐在床沿上,不開口,也不看他,默默地低著頭。他奇怪,他偏起頭向她看,從她底眼角流下淚珠。她在哭。看見他所愛的少女底臉上的痛苦的表情,更增加他底心裏的痛苦。過去的一切象電影一般地在他底眼前重演一回,他完全明白了。她是為他而哭,為四年來沒有了她底愛而生活著的他而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