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兩個世界(2 / 2)

杜大心在黑暗中摸索著走上樓梯。他走過亭子間時,聽見那裏還有聲息。他打開他底房門,走進那間又低又窄的屋子。他先在桌子上摸到了火柴匣,抽出一根火柴擦燃了。在火柴底微光下,他看到窗台上的洋燈,他把燈點燃,拿過來放在桌上。他又去關上房門。

他在桌子前一把椅子上坐下,身子差不多俯在桌子上,兩手支著下頷,眼睛望著燈,好象在想什麼。他坐了一會,覺得很無聊,正打算起來脫衣睡覺。

有人在開門,有人在樓梯上走動,過後又有人在敲他底房門。“杜先生,睡了嗎?”一個女人低聲問。他知道這是張為群底妻子。他馬上站起來。

“杜先生,杜先生,你睡了嗎?”那女人又在問,聲音提高了一些。

他答道:“沒有睡,請進來。”他打開了門。

進來的果然是張為群底妻子。他指著一把椅子,裝出不自然的笑容向她說道:“你請坐。”

那女人走到椅子前,但並不坐,一隻手按住桌子,聲音顫抖地問道:“杜先生!……他怎樣了?……他們說今天在火車站殺了一個革命黨!……”

杜大心倉卒間找不出一句答話。他惶惑,激動,苦惱。他想騙她,然而他底智慧好象完全失掉了。他對於這簡單的問話,也不知道應該怎樣答複好。他明白:是他奪去了這個女人底幸福;是他給她帶來她以後的一切痛苦;是他奪去了她所相依為命的丈夫。他記得他曾經把美麗的幸福允許了她、他們;但他所給她、他們帶來的卻正是相反的東西。他不能夠再向她敘說什麼了,因為她底已受過的、正受著的、將受到的痛苦底力量堵塞了他底嘴。他底話完全沒有用了。他失掉了控製自己的力量。他突然跪倒在她底麵前,雙手捧著臉,喃喃地不知說些什麼,好象一個小孩打碎了母親底心愛的東西,被發覺了,現在跪在母親底麵前服罪。

那女人嚇得往後退一步,在一陣驚愕中發出叫聲:“杜先生!杜先生!……你在做什麼?……你為什麼要這樣?”

然而過後她也就明白了。在希望完全斷絕之後,她便倒在椅子上哀哀地哭起來。她底聲音雖然不大,卻是如此淒慘。在靜寂的黑夜裏,這哭聲哀哀地響著,恰象鬼叫一樣。

樓上樓下的人都驚醒了。大家心裏都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恐怖,便都蒙著頭睡了。因為在窮人底世界中悲慘的事是常有的。在靜夜裏聽到淒慘的哭聲,已經是很平常的事情。雖然一時不知道哭的人是誰,但大家都在哀憐那個不幸的人,他們知道這時候在他們這一類人中間又有一個成了惡運底爪下物了。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那女人哭夠了,冷冷地抬起頭用她底淚眼向前麵看。杜大心依舊惶亂地跪在那裏,口中仍在喃喃地說話,她聽出來他是在反複地說著:“我不能夠讓你一個人死。”她不懂這句話底意思。她看見他底這種樣子,她暫時忘掉了自己底惡運,反而覺得他是可憐的了。她覺得跪在她麵前的不是一個大人,隻是一個孩子,一個受了母親底責罰的孩子。於是她用溫和的聲音輕輕地說:“杜先生,起來罷。我不怪你。”

工廠底放汽聲驚動了她,她知道這是夜班放工的時候了。她把杜大心扶起來,攙著他走到床前,讓他倒在床上,她又用那條薄被蓋住他底身子。她吹了燈,掩上門,輕輕地走出去了。

她回到自己底房裏。在那快熄了的煤油燈底微光下,看見酣睡在床上的她底小孩,她又想起了自己底淒涼的身世和以後的日子。她輕輕地拍著酣睡的小孩,低聲說:“苦命的兒,你沒有爹了。”她又啜泣起來。

第二天的日光射進房裏的時候,照見了她底青白色的病臉,白色的枕頭上有一大攤淚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