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時代的婚姻(1 / 3)

精神時代的婚姻

大約早上五點多鍾,我醒了過來,似乎是我在睡夢中聽到了自己的咳嗽聲,然後才昏沉沉地睜開了眼睛。緊接著我又聽到窗戶外麵桂花樹上幾隻麻雀嘰嘰喳喳的吵鬧聲,我就想到底是麻雀吵醒了我,還是我吵醒了麻雀。不管誰是誰非,生理現象的反應總是真實無誤的,我翻身下床,拉開房門,又打開堂屋後門,一溜小跑到了自家菜地邊,便急衝衝撒起尿來,尿又漲又急地噴薄而出,嘩啦啦打在菜葉子上麵像雨打芭蕉葉一樣富有詩意。正至酣暢淋漓處,1973年春末初夏一陣乍暖還寒的小風吹過來,使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顫。

回到床上,我翻來覆去再也睡不著了。我知道現在必須麵對一個無法回避的人生大事:結婚。昨晚母親拿出一件白襯衣和一條藍褲子,都是母親花高價買來的麵料,史無前例的好布。我的兩個妹妹立即向母親發難,說她重男輕女封建思想嚴重,忘記了她自己也是個女人等等。好在我已經嫁出去的兩個姐姐沒有看到,否則她們又會說出更加難聽的話,因為她們的嫁妝裏都沒有她們夢寐以求的這種剛剛麵世的科技新成果。母親繞過兩個小鳥一樣亂叫而且和她們的姐姐同樣不省油的女兒,將這套剛剛從鎮上裁縫店拿來的衣褲放到我手裏說:“大妹,明天媽帶你去相親。”名叫三弟和四弟的兩個妹妹同時大叫起來:“我也去。”“我也去。”幸好嫁出去的叫大弟和二弟的兩個姐姐沒有在場,讓母親省了一半心思。我非常痛恨我那個把自己的兒女男叫女名、女叫男名顛倒黑白的父親,他當他的大隊支部書記當得如魚得水,卻讓我一個大男子漢背著女人的小名受盡村鄰鄉親同學玩伴的嘲笑。我爸像個瘟神整天鐵青著一張吊毛撇嘴的猴子臉,穿件半黃半白的油亮舊軍裝,倒剪著一雙比城裏冬天擦凡士林雪花膏的小姐還白的手,不是像一條嗅覺靈敏的趕山狗東張西望四處打探,就是拿腔拿調不分青紅皂白地訓人,家裏的油瓶倒了他不但不扶起,而且會莫名其妙地將扶起油瓶的人提到一定高度臭罵一頓。所以昨晚當我拒絕接受母親拿過來的衣褲時,正穿好衣服從裏屋出來的父親見狀立即對我破口大罵:“小子,你去不去,你要是不去,小心我抽你!”我爸整治我是小菜一碟,我屁股上的累累傷痕便是如山鐵證,要不是因為母親的緣故,我早就把他丟進菜園邊的臭水塘去了。他不讓我參軍,不讓我進廠,不推薦我去讀大學,強令我在家務農不算,還操縱我母親給我相親,以便盡快結婚生子,給他三代都是一脈單傳的唐家添男丁續香火,解除他心頭的後顧之憂。那好吧,我相親,我結婚,然後生一堆女兒,氣死他這個蠻橫不講理,毀我大好前程的封建老夫子。

剛吃過早飯,我們村那個遠近聞名的媒婆就興衝衝地趕來了。她是個年過四十、風韻猶存的老寡婦,她那種油頭粉麵、滿臉蒼蠅屎的樣子讓我渾身不住地起雞皮疙瘩。她領著心神不定的母親和穿戴一新的我趕去二十裏外的鎮上相親。一路上媒婆喋喋不休,不是跟母親說女方家庭如何殷實富有,就是在我旁邊誇那姑娘怎麼美貌賢惠,我母親聽得像雞啄米一樣頻頻點頭,但我本人始終無動於衷。我更願意把這次相親看成到鎮上趕圩,四處走走看看,有合意的東西就買,否則拉倒。至於相親不相親,相中不相中,也要看情況,他們總不會強按牛頭飲水,把我當爛白菜那樣一分錢三斤就賣出去吧。

到了鎮上,母親和我被媒婆帶著東繞西彎,像捉迷藏一樣穿過一條條又窄又髒的巷子,撒滿青石板路上的牛糞豬屎味不斷撲鼻而來。其實難受的不僅是我的鼻子,更是我的心情,我腳下那雙新買的白球鞋粘滿了動物的糞便,這使本來就悶悶不樂的我更加煩躁,簡直沮喪到了極點。後來拐進了一條狹長黑暗的甬道,穿過一個天井,跨過一道很高的門檻,我才聽到媒婆從昏暗的堂屋裏發出的聲音:“他三嫂,他大妹,到了到了。”我被人按在一張硬邦邦的條凳上,好一陣頭昏眼花之後,我才發現自己坐在一間像是宗族祠堂側麵的牆邊,透過天井折射過來的光線,我十分驚異地看到祠堂的另一側也就是我們的對麵坐了一排人。定睛細看,清一色全是女人,其中有二三個具體年齡不好辨別的老女人,剩下的七個人都是滿臉青春的姑娘,這些女人隨著我們的到來發出嘰嘰喳喳如同我今早上聽到的麻雀一樣的叫聲。有幾個姑娘的頭湊在一起,低聲細語說著什麼,一邊還對我指指點點,像是去生豬市場挑選種豬的樣子,後來不知因為什麼,她們爆發出一陣放肆的笑聲。笑過以後,姑娘們複歸正襟危坐,一個一個把眼睛瞪成電燈泡那麼大,拿我當賊似的上下打量,或者做出一副考官麵試學生的派頭。我呆坐在凳子上,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傻乎乎地讓那群來曆不明的姑娘們肆無忌憚地評判,我猜想麵前這幫姑娘中很可能有一個未來的媳婦躲在裏麵,她知道我是誰,可是我不知道她是誰,因為她們的穿著打扮乃至聲音相貌好像全是一個模樣,在光線暗淡的空間裏她們煥發出集體性的出奇的朦朧美,而且由於她們的存在也使我眼前的一切變得明亮起來。但此時我的神智反而顯得有些恍惚,我不清楚到底發生了哪些與我有關的事情,我想應該有人出麵管一管這個相當尷尬的場麵,至少要作出必要的解釋,使我明白我現在的處境。可是沒有,沒有一個人及時站出來打破這裏的沉默,隻有媒婆像是得了傷風感冒,不斷地走到天井外麵擤鼻涕,她的出出進進才使整個祠堂散發出一點人的生氣。我有些疲憊有些無奈地閉上眼睛,做好打持久戰的準備,可是很快我就聽到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從對麵傳過來,那腳步聲由近漸遠及至於無。等我睜開眼的時候,看到的隻是一麵牆和幾隻凳子。媒婆從外麵返回來,站在門口說:“我們走吧。”母親應道:“我們走吧。”我也無精打采地答道:“我們走吧。”

我跟在母親後麵,母親跟在媒婆後麵,拐了幾個彎,走到了鎮上的圩棚廠,我看到那幾個莫名其妙的女人正坐在米粉鋪的長條凳上興高采烈地說著什麼,見我們來了,立馬一律閉了嘴,望著我們鴉雀無聲。媒婆率先走過去跟其中一個看上去像是領頭的老女人低頭嘀咕了幾句後,轉過頭對母親和我說:“她們答應吃米粉了,你們也坐下吧。”母親聽過,一臉欣喜地笑了,拽著我的胳膊便在對麵一張長條凳上坐下。媒婆也在我媽的旁邊坐下,咬著母親的耳朵悄悄地說:

“三嫂,你注意看著點,成敗就在米粉裏頭了。”母親神情緊張地點了點頭,身子一縮。我不知道她們講話的意思,因為我的心思第一次被對麵的姑娘們抓住了。準確地說,我是被其中一個姑娘婀娜亮麗的形象吸引住了。她正巧坐在我的正前方,她的身材和美貌使坐在她身旁的幾個姑娘黯然失色,她發出像太陽一樣的燦爛光輝刺痛了我的雙眼,使周圍所有事物的輪廓變得模糊起來,此時我的身心已經被這耀眼而溫暖的光芒給熔化掉了。我悄悄打量著她的時候,她也正悄悄打量著我。她抬頭間莞爾一笑,我便知道自己已經無藥可救,我必將死於對她的想象裏。

恍惚中,我聽到米粉鋪的女主人問道:“你們是要素米粉還是葷米粉?”

我立即傻乎乎地搶了回答:“當然要葷米粉!”

我的話馬上引起了一陣熱烈而親切的哄笑,笑過以後,好一會兒奇怪的沉默,她們當中那個領頭的老女人才咬牙切齒痛下決心地說:“是的,要葷米粉。”

老女人細如蚊蠅的聲音再次引起不小的轟動,反應最為激烈的當屬我身邊的這兩位女人了。母親擱在桌子麵上的雙手由於過分激動像發了雞爪瘋似的不住亂抖,滿臉紅漲,臉上眉梢間洋溢著抑製不了的喜悅。媒婆則一不小心笑出了聲音,聲音裏除了滿意,就是得意。

我疑惑不解地問道:“媽,你們樂什麼呢?”

母親一聽,滿麵笑容地湊在我耳邊悄聲說道:“呆小子,你就要娶上媳婦了。”

“媽,我看不懂。”

“你看她們是吃葷米粉還是素米粉就懂了。”

“媽,我還是不懂。”

“真笨,媽給你實說了吧,吃葷米粉是同意,吃素米粉是不同意。”

“為什麼要像地下工作者接頭一樣打暗號,犯得上這樣嗎?”

“反正是風俗習慣,管那許多幹嗎。”

母親的回答正是我想聽到的,因為那個在我眼裏貌若天仙的姑娘已經改變了我來之前的一切想法。這是一個無限美好的瞬間,它使我相信一見鍾情的可能性,讓我對結婚充滿了渴望。我心不在焉地吃著碗裏的米粉,抬起眼皮看對麵,這次我看到那個美少女正在一門心思吃著米粉,從那酣暢淋漓的吃相我知道此刻她正在享受米粉的美味,根本沒有瞧我一眼的欲望,由此我感到了一絲失望和不快。這時候,我感覺到了另一串奇怪的目光,那是來自坐在美少女右邊的姑娘,她模樣癡呆地坐著,碗裏的米粉幾乎沒有動,長了幾粒雀斑的臉上顯現幾分漠然、無奈和憔悴。她憂鬱的小眼睛冷冰冰地乜視著我,裏麵隱藏著一些讓人捉摸不透的東西。我不知道她是美少女的什麼人,不過她顯得有點自作多情,畢竟這是我和美少女的事啊,她無緣無故做出這模樣,好像我娶的是她。沒意思!我將目光轉向美少女,她剛好吃完碗裏的葷米粉,仰起那張紅撲撲的臉龐迎著我的視線嫣然一笑,好像對那碗葷米粉的美味表示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