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大全軼事
百花小說·十七歲的夏天
十七歲的夏天
Shi Qi Sui De Xia Tian
百花小說
Bai Hua Xiao Shuo
小不點圓滾滾紅通通的,幾乎還是一團嫩肉,大約正被餓得無聲地哭著。雙福看看蔡大全,又看看小孩,幾個來回後,傻了。
1.蔡大全和小不點
天剛麻亮,一個有關蔡大全養女人的消息如同早上的春霧般迅速彌漫了蔡村。消息傳自桂花溪邊洗衣的一群女人,但源頭是九嫂。
九嫂說,昨晚她聽到隔壁蔡大全屋裏有女人的哭聲,咿咿呀呀時斷時續的,一夜都沒怎麼消停,鬧得她咬牙切齒,恨不得半夜起來把蔡大全給生吞活剝了。女人們笑了,女人們不信,傻瓜才信呢,全村老少誰不知蔡大全啊,三十八九了,整日蒙頭垢麵的,一身酸臭,蹬著一輛快散架的破單車四處去收破爛撿垃圾,窮得叮當響,跟要飯的沒二樣,除非吃錯藥了,哪個女人肯上蔡大全的門板床,哄鬼差不多。九嫂見大家不信,信誓旦旦對天發誓,說要講了假話天打五雷轟,不得好死。女人們將信將疑,隻當閑話傳了出去。
話傳到村主任蔡雙福耳朵裏,正把酒杯舉到嘴邊的他一愣,厲聲問在天井晾衣服的婆娘,“真的不是?”
婆娘說:“真不真我不知道,反正是九嫂說的。”
雙福酒杯往桌上一頓,騰地起了身,鐵青了臉,倒剪著雙手往村東頭蔡大全的屋子走去。過幾天鄉裏就要來搞社會治安綜合治理年度考核了,這該死的蔡大全專門給老子添亂,到時候來個一票否決,年度獎就莫提了,這芝麻綠豆大的烏紗帽也得自己乖乖拿下來,太不劃算了。
霧正漸漸散去,剛剛出山的日頭暖暖地灑在蔡大全土胚屋旁邊那片蓬勃盛開的菜花地上。雙福穿過菜花地,到了蔡大全的屋前。堂屋大門虛掩著,卻聽見有人說話的聲音。大白天的,瘋子才會自己跟自己說話呢,這裏麵必定有名堂。雙福氣衝腦門,急匆匆推門進去,果然是蔡大全站在床前說話。
“好你個蔡大全,盡在你五叔頭上拉屎,欠揍啊!”雙福說著揚起一隻大掌扇過去,但大掌在半空中停住了。雙福看到蔡大全手上竟然拿著一隻奶瓶,心裏暗生奇怪。再看床上,哪裏有女人,隻有一個小小的包裹,那包裹還在不斷地抖動,仔細一看,裏麵竟包了一個人。小不點圓滾滾紅通通的,幾乎還是一團嫩肉,大約正被餓得無聲地哭著。雙福看看蔡大全,又看看小孩,幾個來回後,傻了。
“說!哪來的野種?你這個不爭氣的死仔。”雙福本要早酒三盅,才能一天威風,眼下一滴酒未進口,又被這蔡大全一驚一嚇一氣的,雙手像發了雞爪瘋,不停地哆嗦,半天才把煙點上。
雙福的哆嗦是有道理,因為這蔡大全打小父母雙亡,靠村上人東一口西一口把他養大,幾乎無人管教,小學未畢業便流落社會,打架鬥毆,偷雞摸狗,是遠近聞名的小混混,先後坐牢四次,加起來有十二三年,被拘留更是家常便飯,連他自己也記不清有多少次了,村上人聽著他的名字搖頭,見到他人立馬躲開,蔡大全就像一泡臭狗屎,拉到哪臭到哪。雙福作為長輩,打也打了,罵了罵了,屁用沒有,變人變鬼,隻得由他去了。這幾年行為雖有收斂,但年齡大了,生活也沒有改善,討個老婆暖被窩的願望比上火星還難,誰肯把自家閨女往火海裏推啊。這回倒好,一聲不響做起了爺。
“說哇,是不是要我幫你找個地方才肯說。”雙福真急了,憑空變出一個大活人,不急才怪呢。狗急都要跳牆,何況是人。雙福掄起胳臂又要動手,卻被蔡大全一把拽住了。
“五叔,你老莫急,人是我撿到的,不是野仔。”
“不是野仔?不是野仔就是雜種,撿破爛能撿到活人,這種事情我倒是頭一次聽說。”
“五叔,你莫要總是眯著眼看人,這回我說的是真話。”
“你也會說真話,這種事情我也是頭一次聽說,倒是奇了怪了,狗嘴裏還能吐出象牙。”
“五叔,昨天下午我運氣好,在縣城收了兩台舊電扇馬達,一賣得了二十塊。錢剛揣進口袋,立馬高興得想撒尿,找個廁所撒完尿出來,一個女人塞給我一個孩子,說她也要撒尿讓我抱著。抱了半個鍾頭那女人都不見出來,請人進去一看,屁,鬼都沒得一個,莫說人了,我一點想法都沒得,隻有把孩子抱了回家。”
“好你個蔡大全,都學會編故事了,那是電影電視裏頭才有的,想哄你五叔,門都沒得。現在我警告你,限你兩天內把這孩子處理掉,至於怎麼送,送到哪裏,我管不著,也不想管,反正不準你養這孩子,你他媽的兩個肩膀扛張鳥嘴都吃了上頓到處找下頓,再憑空多添一張嘴,兩個都得餓死。要是餓死了人,老子就要背責任,說不定還要蹲班房,你他媽的不要害我好不好。”說完,雙福不由分說轉過身,仍舊倒剪著雙手,氣嘟嘟地走了,那咚咚咚的腳步聲震得蔡大全頭皮發麻,好久都回不轉陽來。
不過有一點他是清楚的,因為小不點,他冒犯了五叔雙福。五叔雙福是不可冒犯的,全村人都知道,他也知道,但他還是冒犯了。
2.蔡大全和五叔
下午天開始放陰,空氣又悶又潮,接著雨淅淅瀝瀝落了下來,整個縣城籠罩在水霧中。蔡大全支了單車,蹲在屋簷下躲雨。小半天過去,他才收了幾個破紙盒和少量廢報紙,中午飯錢都沒有弄到,更不用說晚上了。他望著旁邊的米粉攤,盯著那些狼吞虎咽的吃客們,清口水一陣接著一陣,咽下去又湧上來,咽下去又湧上來,隻好把眼光放到別處,但眼光放到別處肚子還是呱呱亂叫。他把口袋捏了又捏,仿佛要把那幾十元本錢捏出水來。他還是不敢去吃,吃掉了本錢,拿屁來收破爛,到時候餓死都沒天亮。他推了單車,準備離開,剛坐上去,從米粉攤跑出一個小年輕來,攔住他的單車說:“收破爛的,有兩個破電風扇,要嗎?”
“要,當然要。”蔡大全慌忙答道。
“那你等一下,我去拿來。”說著跑進了一幢機關大樓裏。
蔡大全趕緊推著單車過去,頂著絲絲小雨守候在機關大樓門口。小年輕動作果然快,一手提一隻台扇,以百米衝刺的速度從四樓狂奔下來。
“辦公室裝了空調,電風扇占地方,你給兩塊錢意思一下算了。”小年輕接了蔡大全的兩塊錢走了。
蔡大全心下大喜,生怕小年輕反悔,三下五除二綁好電風扇,騎上單車趕去廢品收購站。他知道行情,這種舊式電風扇的馬達好,值錢。到了廢品收購站一賣,二十塊錢進了口袋。他一高興,到包子鋪買了一個包子獎勵自己。包子很白很大,但被蔡大全三口進了肚。他控製了自己再買一個吃的欲望,隻是用舌尖搜索藏在牙齒間的殘渣解饞。那又鬆又軟的嚼頭,那肉末的清香味,不禁讓他感歎萬千,才五毛錢,太值了。一旦幸福的感覺湧上心頭,想撒尿的感覺也會跟著上來。蔡大全整日滿街吆喝,比許多人更清楚縣城的地理環境,他很快找到了路邊的公共廁所,撒了一泡幸福尿,滿臉輕鬆地走了出來。
蔡大全正要騎上單車去農貿市場買幾斤糙米回去吃餐飽飯,一隻手拉住他胳臂,一隻包裹塞進他懷裏。
“兄弟,勞駕,幫我一把。”一個滿臉溝坎的老女人衝他似笑非笑地閃了一下,轉進女廁所去了。
蔡大全未曾反應過來,懷裏已有一個包裹,包裹軟綿綿地很暖手,一張紅撲撲的粉臉和一雙黑葡萄似的眼珠衝著他無聲地笑,把他嚇了一跳,我的天,這是什麼玩意啊。他抱在手上,比熱山芋還燙手,巴不得趕緊扔掉了事。他不敢看小不點的臉,把臉扭向一邊,把胳臂伸直,讓包裹距離自己的臉更遠一點,並不時張望女廁所門口,盼星星盼月亮一樣盼著老女人趕快出來抱走小不點。時間過去了很久,老女人並沒有在蔡大全的等待中出來。他沒有手表,但估計至少已經過去了半個鍾頭,就是拉肚子也該拉完出來了啊。他逮住一個抽著褲頭出來的小姑娘問,小姑娘搖搖頭,說裏麵沒有人,然後一蹦一跳走掉了。蔡大全不信,又請一個進去方便的女人幫看了看,回答跟小姑娘一樣。蔡大全急了,抱著小不點衝進去左右一看,果然不見了那老女人。蔡大全抱著小不點在廁所前麵想了半天,想不通老女人到底是怎麼走掉的。事情到了這一步,他蔡大全再笨也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了。小不點被親人拋棄了,不要他了,碰巧落到了他蔡大全手裏。蔡大全並不是一開始就明白的,蔡大全是慢慢明白的,蔡大全明白過來的時候天色已慢慢黯淡下來。黯淡下來的天色終於促使蔡大全拿定了主意,他買了一袋奶粉和一隻奶瓶,把單車放到一個也是收破爛的同行那裏,抱著小不點走回了家。
伺候小不點沒有他想象的那樣麻煩,小不點的表現在他看來可以算得上好講話,一晚上小不點除了哭過十多次外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其中幾次是餓了,另外幾次是尿了。餓了喝開水衝的奶粉,尿了換破衣服撕的布。小不點吃了尿,尿了睡,睡了又吃。反複數次下來,天已大亮。蔡大全不斷重複著喝奶水和換尿布的機械動作,一夜不睡隻是有點困,五叔雙福進來一頓劈頭蓋臉的罵倒讓他犯了迷糊。
“怎麼回事?”蔡大全從不這樣問自己,這回問了,問得清脆,但沒人答他。
不過有一點他是清楚的,因為小不點,他冒犯了五叔雙福。五叔雙福是不可冒犯的,全村人都知道,他也知道,但他還是冒犯了。
雙福身後還跟著兩個鄉計生站的人,一男一女,男的一臉絡腮胡,女的瘦得像一根又長又嫩的白豆芽。三人在屋內站定,一副要將蔡大全生吞活剝的架勢。
3.蔡大全和計生站
雙福剛走,跟著來了一些村上人,男女老少都有,擠滿了一屋,外麵曬坪還站了幾圈,差不多頂得上年關村上看大戲的熱鬧了。由於來的人有先有後,蔡大全不得不一遍又一遍複述他撿到小不點的過程,他記不清自己到底說了多少遍,十遍二十遍還是一百二十遍,他隻覺得口幹舌燥,嘴唇隱隱作痛,但還是不斷有人進來問他,就差找個地下縫隙鑽下去了事。九嫂的兒子說他變成了祥林嫂,蔡大全搞不懂祥林嫂是誰,也沒有閑工夫去搞懂,祥林嫂不能當飯吃的。其實來得最早的要數九嫂,九嫂是刀子嘴豆腐心,看著小不點歡喜得合不攏嘴,一邊心肝寶貝地叫著一邊熬米膏換尿布。村裏人大抵如此,先是懷疑,後是同情和讚賞。有人送來了錢,有人送來了米,有人送來了衣物,一個剛生完孩子的本家媳婦還奶了小不點一把。人陸續走了,九嫂是最後一個。臨走九嫂說,有事喊一聲,自家兄弟,又是隔壁,客氣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