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龍山下
一
陡峭的大龍山像一堵高牆屹立於湘中腹地,隔斷了猴子岩外麵的世界。
猴子岩就像高牆裏突出的一塊磚頭,默默地靠在大龍山半山腰上的山旯旮裏。幾棵大樟樹的掩映下,現出幾座木板屋來。東頭一棵雙丫樟樹下,立著一棟還很新的兩層木板屋,這就是立強的家。
“咯咯咯……”隨著一陣清脆的逗雞聲,立強的姐姐,16歲的立雲端著個竹篾盤子,引著一群小雞崽走到屋前的坪裏,撒下幾把穀米,讓雞崽們嘰嘰喳喳地搶食。立雲穿著一套碎花布衣褲,高挑豐滿的身子,鮮豔潔白的臉蛋,渾身充滿了青春氣息。立雲喂完雞,就朝樓上喊:“立強!立強!”
“哎!”立強在樓上懶懶地應了一聲。
“快起來去上學!飯給你熱在鍋裏。”說著,立雲走進屋,放下手中的盤子,挎起一隻竹籃就進了屋後的菜園。
立強從樓上下來,到灶屋裏舀了瓢冷水洗了臉,就揭開鍋蓋拿飯吃。
鍋裏熱著一大碗白米飯,一隻碗裏盛著兩隻油瀝瀝的荷包蛋。
立強端著飯菜,熱乎乎地吃了起來。立強12歲,剛進山下林場的中學讀初中,一大早就要趕10多裏山路去上學,晚上放學再趕回來。立強三扒兩口吃完飯,背著書包朝正在堂屋裏掃地的奶奶打個招呼,就往外走。在門口。碰到爹同著個背黑皮包,穿西裝的老男人。
“爹,我上學去啦!”立強同爹打個招呼,從他身旁擠過去,小跑著走了。
“晚上放學要早點回來呀!”立強爹毛老三囑咐兒子。看著兒子走遠了,他回過頭來,指著掃地的老娘對西裝客說: “這是我娘。”又指著西裝客對老娘說,“這是劉老板,上山來收錫礦石的。”
劉老板滿臉堆笑地朝老娘點點頭說:“您老人家好!打擾您了。”
老娘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默不作聲拿著掃帚往另一間房去了。
劉老板將房子四下打量了一眼,歎息著說:“房子是建得牢固,多好的木頭啊!在山下,這一棟房子的木頭怕也要賣10萬8萬的啦。”
“沒辦法,山上太閉塞,水泥磚塊運不上來,也沒錢去買,隻好就地取材,建木屋。自己砍樹自己建,花不了幾個錢。”毛老三搬條凳子放到劉老板的屁股下,向他解釋。
“老毛你還不錯哩,彩電都買好了。”劉老板看到堂屋八仙桌上擺著一台 21寸彩電,連連讚歎,“在這山上,你可是數一數二的富戶喲!”
“我的條件好一點罷了。”毛老三笑了笑,臉上露出得意的神色。
“爹,回來啦!”立雲提著一籃豬菜跨進門來。
“唔,”毛老三點點頭,從衣袋裏摸出一張 10 元票子,“你到埡口場部小賣店去打兩斤米酒,買兩斤肉回來,中午劉老板要在我們家吃飯。”
立雲接過票子,不滿地說:“爹你昨晚上又沒回來睡,害得我同奶奶等了你大半夜。你以後少在外麵打點牌好不好?”
“老子還要你管!”毛老三在桌子上拍了一巴掌,“不打牌哪來的錢用?老子昨晚上又贏了 100 多元哩。”毛老三忿忿地罵。
劉老板從立雲一進屋,就兩眼緊巴巴地盯著她看,看她鮮豔的臉蛋,看她曼妙的身材和柔軟的腰肢,看她白皙的皮膚和修長的腿。見毛老三發火,他趕緊打圓場:“算了算了,老毛,你女兒也是關心你嘛。”他又朝立雲說,“你放心,你爹他精得很,打牌隻贏,不會輸的。”
“不輸不輸,幾千元存款輸光了,連老婆都賠上了。”立雲奶奶走出來數落。
毛老三裝著沒聽見,指著劉老板對立雲說,“這是劉老板,叫劉伯伯!”
“劉伯伯!”立雲低著頭,輕輕地叫了一聲。
“哎!”劉老板高興地答應。他從皮包裏拿出一張 100 元大鈔,放到立雲手裏,“這是伯伯的見麵禮,嗬……”
立雲不要,可劉老板霸蠻要給她。
“劉老板執意要給你,就收下吧。從今後,劉老板就住到我們家了,你準備些好吃的飯菜就行了。”毛老三吩咐。
立雲這才無奈地把錢收下,提著豬菜走進灶屋。
毛老三趕著腳後跟走進來,把手伸到立雲麵前:“你把劉老板的錢給我!我要下山給立強交學費。”
“你這話說好多遍了。”立雲說著將那張票子甩到毛老三手裏。
“大人的事你少管。”毛老三將票子放進衣袋,高興地走了出去。
二
“自摸!”
“胡了!”
“他娘的!”
黑夜裏,樓上毛老三的大房間裏透出一線燈光,不時傳出一聲喊叫或吵罵,在寂靜的夜空傳出好遠好遠。
4個漢子圍坐在一張小四方桌旁,正在打麻將。
毛老三的手氣今天很不順,總是輸,擺在桌頭的一堆零碎鈔票早已融彙到別人的鈔票堆裏了,所以心裏就悶了一肚子氣。
“肚子餓了,休息一會吧。”劉老板把牌往桌子中間一推,摸出一支煙來抽。
“雲妹子,雲妹子!你死到哪裏去了?”毛老三放開喉嚨大罵起來。
立雲端著個擺了 4 碗麵條的木托盤急急地上樓來。
“你個豬似的東西,要你做點事你就推三諉四!”毛老三惡狠狠地盯著立雲罵。
“我不是送來啦!”立雲沉著臉頂了一句。
“你還跟老子強嘴,老子打斷你一條腿。”說著,毛老三搶過立雲手中的木托盤就要往立雲身上砸。
牌桌旁的幾個人連忙起身將他拉住。
立雲眼睛一紅,眼淚就滾了出來。她趕緊雙手捧著臉轉身往樓下走。
劉老板從桌上拿起一張 10 元票子,趕上去塞進立雲衣袋裏,小聲說:“你爹脾氣不好,你千萬別同他計較。”
立強在樓梯口接著姐姐,他拉著姐姐的手,問:“姐,爹又打你了麼?”
立雲不做聲,將弟弟緊緊攬在懷裏,默默地流淚。
“哎喲!哎喲!”樓下奶奶的房裏傳來一聲聲痛苦的叫喚。
立雲趕緊拉著弟弟的手往奶奶房裏走。
奶奶平時就有心氣痛的毛病,就為爹不聽勸說,經常打麻將賭博輸光了積蓄,害死了老婆,荒廢了手藝和田土,便經常發病,痛得越來越厲害。剛才聽到樓上吵罵,胸口便又痛了起來。
立雲拉著弟弟走進奶奶房裏,坐到奶奶床頭,抱著奶奶哭:“奶奶,您痛得厲害嗎?”
奶奶伸出幹瘦的手,在立雲的頭上摸了摸,說:“好孩子,你別急,奶奶痛過這陣就會好的,你去給我倒杯開水來。”
立雲到灶屋裏給奶奶端來一杯熱開水。
奶奶接過開水,說:“夜深了,你們睡覺去吧,明天還要早起。我喝點開水坐一會就會好的。”
立雲拉著立強走到隔壁自己的房子裏。
立雲將弟弟拉到凳子上坐下,馬上走了出來,到灶屋裏端來一碗麵條,放到弟弟手裏,說:“吃吧,今晚上就別上樓去睡,在這裏同姐睡。”
立強點了點頭,接過麵條大吃起來。
“唉,一個好好的家搞得不像個樣子了!”奶奶在隔壁自言自語地歎氣。
是啊,原來本是一個多好的家啊!立雲的腦海翻滾起來……
那時候立雲的媽媽多能幹,她做縫紉,衣服做得同商店裏買的一樣,山上山下的人家都把布料拿來請她做衣,做一件衣能賺好幾元錢。毛老三做得一手漂亮的木工活,架房做家具都來得。兩口子勤奮發狠,每年都要積一大筆錢。奶奶也能幹,每年要喂兩頭大肥豬,喂好多雞鴨。隻幾年工夫,他們就成了山裏的首富,把破舊的老房子拆掉,蓋起了一棟嶄新的青瓦木架兩層六間的木板房,把彩電、收錄機也買回來了,還有五六千元存款哩。他們富裕的家境,惹得山民們好眼紅!
正當他們好好地過舒心日子的時候,卻不料災難也就來了。
這幾年,山裏發現了錫礦藏,於是大大小小的老板們便到山裏來開采,寂靜沉默的大山一時間便沸騰起來。開礦人不僅把喧鬧帶進了山裏,還把山外亂七八糟的生活方式也帶進了山裏。毛老三就是在同礦老板一次偶然的交換中學會打麻將賭博的。一學會就一發不可收拾的迷戀起來。結果是輸多贏少,幾個月的時間就把家裏的積蓄輸掉一大半。直到那天傍晚幾個漢子同著毛老三到家裏來要錢,家人才知道毛老三賭博的事。奶奶和娘便苦口婆心地勸說毛老三放棄賭博,可毛老三是迷途難返,隻想扳本贏錢,越陷越深。立雲娘無法可施,隻好每天晚上到礦區去找毛老三,生拽硬拖將他扯回來。去年冬天一個下雪的夜晚,毛老三又沒有回家,立雲娘交待了立雲姐弟一番,拿著手電筒就出了門。她一個礦區一個礦區地找毛老三。當她找了兩個礦區,沒有見到毛老三,便準備翻越丁字岩,到另一個礦區去找。她爬上丁字岩時,不小心一腳沒踩穩,腳下的雪一滑,身子便摔倒下去,一個筋鬥掉下了丁字岩。立雲娘死後,毛老三沒有了任何拘束,便放心大膽地在外麵賭博,有時一賭就是通霄達旦。
“碰了!”
“杠對!”
“胡了!”
樓上的叫聲一陣陣傳來,立強聽了好煩躁的。
“姐,他們這麼賭博場部怎麼不管?”立強望著姐姐,不解地問。
“場部不管這些事吧,你看李六指不也在這裏賭?”立雲回答。她說的李六指,就是場部的治保委員。
“都是他李六指太壞,他要不來牌就打不成。昨天他搬走了我們的收錄機,我恨死他了。”立強咬牙切齒地說。
“立強,睡吧,明天還要起得早。我們管不了他們。你要好好讀書,上大學離開這裏,到山外去看世界。”立雲招呼弟弟。
三
大龍山海拔 1800 多米,山上瀑布流瀉,溪水潺潺,樹木蔥籠,竹林密布,鳥語花香,風景十分優美。可自從發現錫礦藏以來,山上已被挖得千瘡百孔了,礦區四周的樹木也被砍得稀稀拉拉,用到井下去做支撐木。開礦掘出的廢土石一堆堆裸露山頭,就像一個個瘡巴散布在山上。
立雲帶著立強走在潮濕的雜樹叢中,他們的手裏各自提著一個小竹籃,采摘著林地上生長出的食用蘑菇。
剛下過幾場雨,林中到處長著大大小小的蘑菇。立雲邊采邊告訴弟弟:“采蘑菇要特別注意,千萬不能采有毒的蘑菇。凡是有色彩的蘑菇都有毒,不能采。白色的蘑菇沒有毒,但有的味道好,有的味道一般。”她指著一簇銅錢大小的圓頂蘑菇說,“這個是金錢香菇,又香又好吃。”她又指著幾株飯碗大的平頂菇告訴弟弟,“那叫牛屎菇,味道就不怎麼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