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慈長老單求大士簽 蛋和尚一盜袁公法(1 / 3)

伊尹空桑說可疑,偃王卵育事尤奇。

書生語怪偏搖首,不道東鄰有蛋兒。

話說慈長老在菜園中埋了小孩子,方欲回身,隻見那孩子分開泥土,一個大核桃般的頭兒鑽將出來。慈長老慌了手腳,急將鋤頭打去,用力過了,撲地趺上一交,把鋤頭柄兒也打脫了。爬起來看時,那孩子端端正正坐在雞窠裏麵,對著慈長老笑容可掬。慈長老心中不忍,便道:“小廝,你可惜討得個人身,若投在求男求女的富貴人家,夜明珠也賽不過你。如何鑽在蛋殼裏去了?你自走錯了路頭,不幹老僧之事。今番聽老僧吩咐別投生路,休得成精作怪,恐嚇老僧。”便把鋤頭柄兒按倒,將雞窠翻上冒,著添些泥土,堆得高高的,又取幾塊亂石壓在上麵,料是出不得頭,方才轉身。又想道:“倘或走個狗子進來,爬開石塊,怎麼好?我且把園門關上幾重,這怪物不是悶死也是餓死。”

當下帶轉門兒,搭上鐵鈕,回到房中,取一具留橫的新銅鎖鎖上。吩咐眾僧:“直等我來自開。”這長老生性有些固執,眾僧不知他甚麼意思,也不去問他。

一連過了十來日,慈長老心下終是掛欠。想道:“眼見得這孩子不活了,我且看他一看,終不然鎖斷了門,拋荒了這片園地,菜也不要吃一根。”當下取鑰匙去開了鎖,曳開園門。走到西邊牆角頭看時,隻見亂石四散拋開,雞窠兒也翻在一邊,內中不見了小孩子。慈長老吃一驚,四下尋看,隻見那小孩子赤條條地坐在一棵楊柳樹下,身上並無傷損。已變做二尺長了,生得清秀,隻是不能言語。見慈長老近前,笑嘻嘻的一手扯住他的布衫角兒。慈長老沒奈何,把他蕩開,轉身便跑,再也不敢回頭。離了菜園,心頭還突突的跳。暗地想道:“我恁般埋了他,又是甚麼神鬼弄他出來。終不然,一點點小廝,許大力氣自會掙紮。便泥裏鑽出來時,這些石塊如何運得開去?況且十來日裏頭,就長了一尺多,若過二三十年怕不撐破天哩!恁般怪事,古今罕有。這禪堂中觀音大士靈簽極準,我且問個吉凶。若是該留下撫養,或者到是個聖僧,不是我們滅得他的。若不該留時,再做商議。”

原來禪堂中供養的,是一尊檀香雕就的觀音大士。案前設個簽筒,有人來求簽,吉凶有驗。慈長老那時也是無計可施,隻得取了簽筒,在大士台前磕頭祝告道:“弟子出家多年,小心持戒,不合潭邊汲水,把個蛋兒攜帶送與鄰家老母雞。誰知抱出個小無賴,埋之不死,餓之還在。忽然一尺二尺,恁般易長易大,來曆甚奇,蹤跡可怪,不是妖魔,定是冤債。若還天遣為僧,留下並無災害,乞賜靈簽上吉,使我不疑不駭,特地祈求,誠心再拜。”口疏已畢,將簽筒向上搖了一回,撲地跳出一根簽來,拾起看時是個第十五簽,果然注個上吉二字。那簽訣上寫道:

風波門外少人知,留得螟蛉隻暫時。

來處來時去處去,因緣前定不須疑。

慈長老詳看簽中之語,道:“螟蛉乃是養子,我僧家徒弟便是子孫,這簽中明明許我收留,料也沒事。”當下就喚老道劉狗兒來到禪堂,吩咐道:“不知村裏什麼人家養多了兒子,撇下一個在我家菜園裏。方才我到那邊看見他在楊柳樹下,倒好個小廝,可惜他一條性命。我們僧家不便收養,你可領他在身邊撫育,倘或成人長大,便剃發為僧,你老人家也有個依靠。”

原來這劉狗兒是本處一個莊戶,家中也有得過活,因年老無子,老婆又死了,別著一口氣,到賠幾兩銀子,進入本寺做個香火。因自己沒兒,平日間見了人家小孩子,便是他的性命。聽得慈長老這話,一腳跑到菜園楊柳樹下,看時,果然好個清秀孩子。連忙抱在懷中,把布衫角兒兜著,剛轉身到門口,隻見慈長老也走將來了。慈長老見老道抱著孩子,心下倒也歡喜,對他道:“你抱進自己房裏去,我就來。”老道忙忙的去了。慈長老拽轉園門,取下這副銅鎖帶回屋中,便向床邊衣架上揀一件舊布衫,一條裙子,拿到老道臥房裏來,把與他包裹孩子。老道道:“舊衣舊裳倒也有幾件在這罷了。還存得幾尺藍布,恰好與與他縫個衫兒穿著。隻是沒討乳食處,怕餓壞了。”慈長老道:“乳食那裏便當,早晚隻泡些糕湯喂他。若是他該做你兒子,自然有命活得。倘然沒命,也沒奈何,強如撇他在菜園,活活的餓死。舉心動念天地皆知,你老人家肯收養他時,也是一點陰騭,神明也必然護佑。我先前在觀音大士前求下一簽,是個上吉,明日長成喚他叫做吉兒罷。”老道道:“卻喜這小廝歡喜相,隻會笑不會哭。從菜園裏抱進來,直到如今也不見則聲。”慈長老道:“是不哭的孩子好養。”

兩個正在講話,隻見走進個小沙彌來,看見了小廝,便去報與師父師兄知道。三四個和尚都跑將來,把老道半間臥房撐得滿滿的。眾僧問道:“這小廝那裏來的?”慈長老道:“不知是張家兒李家子,撇在我園裏頭。我見他好個小廝,又可惜他一命,因此教老劉收養做個兒子。”隻這幾個和尚中,也有好善的,也有惡的。那好善的便道:“阿彌陀佛,養得活時也是我寺中陰騭。”那惡的便道:“誰家肯把自養的孩兒撇卻,一定是沒丈夫的婦女,做下些不明不白的事,生下這小廝,怕人知道,暗暗地拋棄了。我們惹什麼是非,卻去收他。”好善的又道:“莫說這般罪過的話,知他是那家生的。多有年命刑克爹娘,不肯留下,或是婢妾所生,大娘子妒忌,將來拋卻也不見得。那小廝額上又沒有姓張姓李字樣,有甚是非?”那惡的又道:“撫養他也罷,隻是寺院裏房頭哭出小孩兒聲響,外人聞得,不當雅相。”老道道:“這小廝隻有這件好處,再不哭一哭兒。”眾僧便不言語。慈長老道:“我出去讓你們在床鋪上坐坐,莫要擠倒了這間房子。”說罷走出房去了。眾僧見慈長老有不悅之意,也各自散訖。有詩為證:

收養嬰兒未足奇,半言好事半言非。

信心直道行將去,眾口從來不可齊。

再說老道自收了這小廝,愛如己子。早晚調些糕湯喂他,因不便當,就把些粥飯放他口裏,這小廝也咽下了,又沒病痛。自此老道每日的省粥省飯,養這孩子。過了三五個月,外人都知道寺裏老和尚在菜園裏拾個小孩兒,交與劉狗兒養著,把做個新聞傳說。

東鄰的朱大伯聞著這句話,暗想道:“菜園裏那有什麼孩子拾得?莫不是鵝蛋中抱出來的這個怪物,老和尚沒有安排殺他,撫養在那裏。當時因壞了我一窠雞兒,曾許下賠我幾鬥麥,不見把來與我,我如今隻說少了麥種,與他借些麥子做種,隻當提醒他一般,料他也難回我。順便就去看那孩子是什麼模樣,是那怪物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