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張處士乘舟會聖姑 胡員外冒雪尋相識(2 / 3)

胡員外早早打發解庫掌事的及主管各人,回家賞中秋,吩咐院子俱各牢拴門戶,仔細火燭。自己同媽媽永兒到後花園中八角亭上來坐下飲酒,隻用奶子侍婢伏事,並無三尺之童。看看坐到一更天氣,隻見門公慌慌忙忙來報道:“員外禍事!”員外道:“禍從何來,事在那裏?”門公道:“外麵中間這個解庫裏火起!”員外和媽媽永兒吃那一驚不小,都立下亭子來看時,果然好大火。怎見得這火大?

初如螢火,次若燈光。千條蠟燭勢難當,萬個水盆敵不住。驪山頂上,料應褒姒逞英雄。揚子江頭,不若周郎施妙計。氤氳紫霧騰天起,閃爍紅霞貫地來。樓房好似破燈籠,土庫渾如鐵炮杖。

這火從解庫中起,延入中堂內室。若有一層層次第燒將入來,還好做準備,這火是聖姑姑使神通降來的天火,能穿牆透壁,倒柱崩梁。就是炮杖上的藥線,也沒這樣傳遞得快。更兼刮起大風,風隨火勢,火趁風威,必必剝剝隻顧燒著。員外跌腳叫苦,呼神道,喚祖宗。一麵教奶子侍婢,開了後門,喚院子傳話雲,願出重償,倩人救火。一麵教家中男女到內室裏麵,搶些細軟家私,緊要箱籠。那夥地方鄰裏,初時也有許多人掮撓鉤、擔水桶,似蟻螞一般,緣梯上屋,那裏救得滅!一時間,火頭透起,如天摧地裂之聲,眾人發聲喊都走了。前後一周圍房子,頃刻之間,變做個煙團火塊,男女們一個也進步不得。媽媽和永兒抱頭而哭,員外見他母子悲切,倒去安慰道:“你兩個且不要慌,便燒盡了,也窮我們下半世不得!”

那時隻見火焰騰騰,越冒越熾,整整的燒了一夜。三口兒隻得在八角亭子上權歇。等天曉起來,叫人去爬火地盤。眾人去爬開看,開了口合不得,睜了眼閉不得。常言道:人雖有千算,天隻有一算。天若容人算,世上無窮漢。胡員外不想被這場天火燒得寸草皆無,前廳、後樓、通路、當房、側屋都燒盡了。隻指望金銀器皿銅錫動用什物,雖然燒烊了,也還在地下,收拾攏來還有個小小家私。教人爬看時,不料都被聖姑姑攝去,上半世有福受用,如今福退了,滿地盤爬看,並沒尋一絲兒處。

真個是百萬豪家一焰窮。胡員外三口兒就在亭子上住下,那夥掌事主管,都辭去了。家中男女們沒屋住、沒飯吃,隻得都打發出去。存幾個丫頭養娘,不免轉賣與人。因媽媽平昔吃醋撚酸,使用的都是些下等花麵丫頭,就賣與人家也不值大錢。況且財主的性兒還在,受不得十分清淡,除了煤炭之外,其餘那一樣不要買的。不多時,手中用得罄盡了。看看早晚三餐,都不接濟。親鄰朋友好意的,送了一兩遍,也索罷休。又不免去借些米柴,也隻好一遭兩次,一日三,三日九,半年周歲,口內吃的,身上穿的,件件皆無。央人作中,情願將空地賤價賣與左右兩鄰。卻又道:“天火燒過地,十年沒生氣。地經天火燒,十年害枯焦。”有這些俗忌,那個要他。看看窮得襤褸,走去求告舊時相識,在家裏的,隻說不在。平常裏認得的,隻做不認得。街上撞著他,把扇兒遮臉,隻當不看見。自古道:貧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又道是:行得春風,便有夏雨。胡員外平日問得一盤十,得十盤百,原是刻苦做家的人。說起窮似他的,一輩子不曾受過他一分恩惠。若與他一般樣的財主,常時你知我忌,到今日還有喜談樂道的,誰肯道個可憐二字。就是說舊時相識,總為他有錢有鈔,才相扳來往的,那裏有個管鮑心腹之交。所以有行止的窮漢,反有人持扶他起來,沒下梢的富家,往往一敗塗地。那胡員外住在亭子上,四下又無牆壁。遇著晴天還好,倘然風雨雪落,怎地安身。不免搬去不廝求院裏住,就似如今孤老院一般。時逢仲冬,彤雲密布,朔風凜冽,紛紛洋洋下天好大雪。怎見得這雪大?但見:

紛紛柳絮,片片鵝毛。空中白鷺群飛,江上素鷗翻覆。千山玉砌,能令樵子迷蹤。萬戶銀裝,多少行人腸斷。畏寒貧士,祝天公少下三分。玩景王孫,願滕六平添幾尺。正是盡道豐年瑞,豐年瑞若何;長安有貧者,宜瑞不宜多。

愛雪的是高樓公子,嫌雪的是陋巷貧民。在東京城都這個才落魄的胡員外,原是大財主,隻因天火燒得落難,蕩盡了家私,搬在不廝求院裏住。正逢冬天雪下,三口兒廝守著火爐子坐地,日中兀自沒早飯得吃。媽媽將指頭向員外頭上指一指,胡員外抬起頭來看見,道:“媽媽,沒甚事!”媽媽道:“大雪下,屋裏沒有飯米。我共你曾豐衣足食,享用過來,便今日忍饑受餓,也是合當。”指著永兒:“他今年隻得一十四歲,曾見什麼風光來,叫我兒吃恁般苦楚,做爹媽的又於心何忍!”胡員外道:“沒奈何,教我怎生是好?”媽媽道:“你是養家的人,外麵卻才雪下,若一朝半日凍住了,急切出去不得,終不成我三口兒直等餓死!你趁如今出去,見一兩個相識告得三四百文錢歸來,也過得幾日。”員外道:“近來世情,你可也知道的。今番我出去,見兀誰是得?”媽媽道:“雖然如此,一日不識羞,三日吃飽飯,你不出去,終不成我出去。”胡員外吃媽媽逼不過,起身道:“且把腰係緊些個,不知是一日半日的事。即今的世界,隻有錦上添花,那肯雪中送炭。卻不是徒手擒虎易,開口告人難。你們且耐心著,莫要看得十分便易。”說罷,含著一包眼淚,開了門出來。走得兩步,倒退了三步。口裏說道:“好冷!”劈麵寒風似箭,侵人冷氣如刀。被西北風吹得倒退幾步,欲待回身轉來,媽媽早把門來關上了。沒計奈何,隻得蕩風冒雪而行。走出不廝求院來告人,不在話下。有詩為證:

彤雲密布雪紛紛,滿地瓊瑤路不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