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政
早就想為薑琍敏的創作寫點文章。認識這麼多年,書架上插了那麼一長溜他的作品,人家這麼多這麼好的東西送你,卻一點回贈沒有,心裏還真覺得有些失禮和虧欠。
不過,真要寫了,卻又不知從哪兒寫起。薑琍敏的創作實在太豐富了,朋友多年,來一本讀一本,一本一本地讀過去,親切,自然,自在。這樣的閱讀已經如同居家的日常生活一般,有心而又無心。許多的話好像都已經說了,若要細論,竟有相逢無一語的感覺。在我的印象中,薑琍敏是一個在文學上不太張揚的人,默默地寫是他唯一的文學動作。也正因為這樣的勤勉與低調,才使他有了如此驚人的創作量。在文學理想上,他是一個偏於傳統現實主義的人,這可能與他青少年時期的文學閱讀與文學啟蒙有關,當然,也與他這一代人的生命曆程與人生感悟有關。他的小說創作,雖然幾乎橫貫新時期文學幾十年,曆經各種文學潮流,但卻少有時風的影響。這不是說他的創作能置於時代之外,而是說他總是不急不躁,將別人的思想,外麵的風潮慢慢地琢磨,沉潛,消化,積澱,然後化為自己的手筆,並且統攝在自己的文學理想與實踐之中。薑琍敏的文學是為人生的,是與社會和現實相呼吸的,是試圖為人心存照的。九十年代初,他的《多伊在中國》甫一發表即引起關注。這部作品從題材上說明了薑琍敏的創作與現實生活的距離,他的敏感,他的快捷,他的思考。即使現在再去讀這部作品,還依然能感受到作家得風氣之先和他對中國經濟與社會生活的剖析之深,體會到他對變革時期人們心態變化的觀察之深。其實,故事並不鋪陳,結構也不複雜,但是許多宏大的主題,東西方文化的衝突與融合,傳統倫理的現代轉型等等似乎都在作家的把控之中。而《女人的宗教》《喜歡》等則近乎心理分析式的作品,體現了薑琍敏刻畫人物,特別是體察人心的能力。薑琍敏這代作家,對社會的認識,對生活邏輯的理解實際上在幾十年前就基本上形成。這樣的代際背景、思想資源與文化性格在麵對這幾十年的社會巨變,特別是要以文學的方式來處理時,可以說是一把雙刃劍,就看具體的創作者怎麼使喚了。有的人可能始終呆在自己的那前幾十年裏出不來,他們或隻寫自己那代的人與事,或對現實隻存不解與怨懟。但也有通脫者,能將自己的閱曆、背景與認知作為參照,恰可以拉開距離看出曆史的變化與世事的播遷,如黑白對比般鮮明。薑琍敏正是這樣的智者。這些作品雖然立足時代,卻從社會的神經末梢入手,潛伏到人物的靈魂深處,寫出不同階層、不同性別、不同身份與地位的人物的心靈史,他們的欲望、本能和畸變。薑琍敏如同一個高明的外科醫生,下刀穩而準,經他之手,那深藏的病灶幾下子便呈現出來,讓人不得不歎服作者的老辢甚至“殘忍”。
薑琍敏長期從事文學期刊的編輯工作,這一職業使他須臾不能忘記讀者,他們是他的上帝。這樣的態度必然體現在他的創作中。他知道讀者們喜歡怎樣的作品,同情普通讀者的審美趣味。薑琍敏對小說傳統有精深的研究,對小說這一帶著世俗印記的文體的文化屬性了如指掌。說得白一點,好看是對小說起碼的要求,在這方麵,薑琍敏是下了大力氣的。千萬不能說好看是小說的低級性狀。相反,在一個現實常常超出了文學的想象,資訊發達天下怪事第一時間就能傳遍世界的時代,在影像敘事不斷增強刺激度的今天,講好一個拖得住讀者的故事還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從讀者的反饋中知道,他們喜歡薑琍敏的小說。像《黑血》《漫長的驚悚》等作品不但讀者喜歡,即使我們這樣的成天操弄批評隻顧搜尋微言大意的人也不得不要換一個角度來討論,老薑的故事是哪裏來的?比如《漫長的驚悚》,一個看上去普通的男女情愛,怎麼就會在幾十年的綿延中藏得住那麼大、那麼多的秘密?明處的人物與暗處的人物如何在自然而然的狀態下那麼天衣無縫地“合作”著他們的故事?作者又如何麵對和安排真相被揭明的那一刻?我們又該如何重新推想另一種敘述,假設一切本不該如此?這樣的小說閱讀後的智力遊戲我想人們好多年不常做了,而這,大概是一個小說家所期待和得意的吧?真正的小說應該存活於作家與讀者的互動之中的。
薑琍敏不僅多產,而且多麵。他不但在小說上跑馬圈地,而且在散文創作中也頗多建樹。汪曾祺曾經說過,一個作家的最高理想是成為一個文體家。這句話的含義非常豐富,從大了說是自創新體,開一代文風。也可以說是一個作家建立了自己的文體意識。他知道文體的性格,文體的特征,文體的目標與功能,知道如何與不同的文體相處,更知道自己的心性與文體的關係。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能做好什麼。我沒有與薑琍敏討論過類似的問題,也不敢貿然說他是個文體家,但依我的判斷,他是一位具有自覺的文體意識的作家。因為我在小說與散文之中,看到了不同的薑琍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