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者,按辭典的解釋,有四層含義。一指精神失常,所謂瘋狂、喪心病狂是也;二指猛烈,如狂風、烈馬狂奔;三指縱情而無拘束,如狂喜,狂放;四即狂妄和極端的自高自大是謂。所以首先需要指出,此處談論的“狂”,僅限於第一層意思,即從精神、理性之層麵而言,正常或不正常。
而之所以有此一辯,亦有感於一則禪宗典故。典出《五燈會元》卷二:
有昔同從軍者二人,聞師隱遁,乃共入山尋之。既見,因謂師曰:
“郎將狂邪,何為住此?”
師曰:“我狂欲醒,君狂正發。夫嗜色淫聲,貪榮冒寵,流轉生死,何(怎麼能)由自出(拔)?”
二人感悟,歎息而去。
這裏也需要略作一點解釋。即上文中之“師”者,指的是智岩禪師。智岩(600一677),俗姓華,曲阿(今江蘇丹陽)人。曾為中郎將,頻立戰功。40歲後始出家。後謁見牛頭宗一世法融禪師,領悟禪旨,受命為牛頭宗二世。
亳無疑問,從智岩的身世及他與兩位專程上山勸其還俗的昔日部屬的對話中,我們可以肯定地說,他是個神智正常而信念決絕的高僧。之所以被他的老部屬目之為狂,乃源於他們對其的誤解。其理由或潛台詞想必便是:好端端的一個卓有戰功的中郎將,怎麼忽然拋卻榮華富貴,遁隱山林了呢?這有悖常情之舉,豈非太不正常了嗎?
不正常,無疑是可以目之為狂的。
問題是,拋棄世俗的一切,作出有悖於人之常情之抉擇,但神不瘋,情不迷,是否便可以等同於不正常呢?
豈止不可。按智岩禪師的邏輯,他的舉動還恰恰是清醒的標誌。而那兩個好心的部屬則反而是真正的狂,且還執迷不悟,危險得很呢!“夫嗜色淫聲,貪榮冒寵,流轉生死,何由自出?”
聽聽吧一一他這話何止是僅僅在對兩位好心而“狂正發”的老部下而言?簡直就是指著你、我、他各色人等、芸芸眾生的鼻子在當頭棒喝呢!這世上象智岩禪師那般遁隱山林之士,古往今來,從來就是極少數而已。而從俗戀世之人,雖說是各有各的原因,各有各的追求,但從實質上論,有幾個不“嗜色淫聲,貪榮冒寵”的,又有哪一個擺脫得了“流轉生死”之命運的?
我們也“狂正發”嗎?
而智岩,是否便因此而如他自己如相信的那樣,“我狂欲醒”,因而便可能擺脫“流轉生死”之命運了呢?
或者說,在我們這些旁觀者看來,到底是智岩的邏輯更合理一些,還是他那兩位好心的部屬的邏輯更對我們脾胃一些?多數人恐怕在理論上會對智岩的言論有那麼點兒共鳴,行動上則更傾向於那兩位部屬的一一不傾向也不可能,事實上我們絕大多數人都是不可能遁隱山林、也決無一片理想的“山林”可供我們遁隱的。盡管誰的現實生活都遠不能稱得上如意、算得上“醒”的。但這是大多數人的選擇或曰習以為常的生活方式。習以為常的東西,無論你喜歡不喜歡,它可是一種力量,一種無可小覷的製約甚至戒命。違拗它本身便形成一種痛苦,更何況還顯得不那麼正常!不正常者,便不能算“狂”,也離狂不遠了。而誰也不欲“狂”,不是麼?
這恐怕也是智岩禪師那兩位部屬,聽了他一番高論後,雖然“感悟”,卻並沒有因此而立地成佛,留下來追隨智岩,而是“歎息而去”的根本原因。
去則去矣,畢竟還是歎息了兩聲。這說明他們多少還是心有所動的。甚至,他們就此對自己習以常的人生觀和生活方式有所懷疑,以至於惶惑甚而真個“狂”起來,也未可知呢。
如果真這樣的話,這兩位老兄則未免有點兒迂了。因為在我看來,智岩禪師和他倆雖然都認對方為“狂”,其實則誰都不狂,且都有一定的道理;隻不過彼此的角度和出發點不同,因而談不到一塊去罷了。既如此,道不同不相與謀便了,何必去深究誰醒誰不醒的呢?這世上的活法和主張,曆來就紛紛芸芸,信什麼就怎麼過,愛什麼就怎麼活罷。隻要不瘋不傻不喪失理智不傷天害理,怎麼活還不是一世人生?
這看法也許消極了些,卻實在。當然,或許還有那麼點兒無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