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鬥牛,過去我知道得也許不能算少,但卻並無直觀的印象。不過是從書本的介紹或新聞的片斷,及海明威的著作裏,尤其是後者那對鬥牛士近乎崇拜式的一唱三歎的描述中,了解到那是一種人與凶頑的動物之間展開的足以證明人的力量與尊嚴的殊死決頭,我也因此而對鬥牛者打心眼裏充滿了敬仰之情。

以至於一聽到《西班牙鬥牛舞曲》那鏗鏘激越的旋律,便禁不住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渾身充滿了作為人的自豪與激奮。

也許正因為如此,所以當我有一天終於身臨其境般、從體育頻道上完整地看到了一場被稱之為生死之戰的鬥牛比賽後,我的感覺竟發生了一個自己也始料不及的裂變。確切地說,我有一種過去純粹是受騙上當的感覺。過去的一切關於鬥牛的既有印象都變得虛偽而令人厭惡,感情的天平情不自禁在刹那間傾覆,不是傾向於披紅掛彩的所謂鬥牛士一方,而是那可憐而孤立無助,卻始終高貴尊嚴而至死不屈的牛的一方。

這不是鬥牛,而是牛被逼無奈地為捍衛生命而進行的與人的殊死搏鬥!這不是比賽,而是人憑借武力與欺詐打著堂皇的旗號對異類的公開屠殺!

我們憑什麼能將之稱為鬥牛呢?那可憐的公牛從不明白這是所謂的比賽,更不知道“比賽”的結果總是必然地要以它的犧牲為句號。它身無寸鐵地被逼迫、誘哄著孤零零地抗擊著騎馬佩劍的鬥牛士、捆牛士乃至數十名助手、檔板和成千上萬鼓掌歡呼的看客,甚至還有那純粹是人類欺詐、作偽精神象征的紅布,這樣的陣勢也叫比賽?這樣的場麵也值得觀賞?這樣的結局還值得謳歌?

這種“比賽”,除了能令人沮喪地證明人類的不公與凶殘外,還能證明什麼?

這樣的比賽據說已有上千年曆史,奇怪的是為什麼從沒有人客觀而公正地指出,這不是一場勢均力敵甚至也不是符合起碼遊戲規則的角力,它從根本上就是人類對異類生命的渺視與充滿血腥、殘暴和欺詐的恃強淩弱,其結果壓根兒顯示不出人作為人應有的基本品格;如果說它真有什麼價值,那就是滿足和暴露人的天性中最可恥的嗜血、屠戳和肆虐欲!更令我悲憤的是場上那充塞於耳的歡呼、鼓噪,以及電視解說員那令人厭惡的“精彩!”“漂亮!”多麼優雅的一擊一一的確夠優雅的,兩把、四把乃至五把六把鏢槍刺進一個活生生的生靈的背心時,那噴濺的血流的確夠讓“人”滿足而興奮的!

最讓我不解的是,這種比賽居然產生並繼續興盛於動物保護協會多如牛毛的西方。而西方人來到中國,幾乎是無一例外地要對食用寵物的現象表示深惡痛絕的。人哪,你究竟是怎樣一種“動物”,實在是讓我困惑了。不錯,現成的答案早已有了。孔子說:人者,仁也。蘇格拉底道:思維著的人是萬物的尺度。莎士比亞也說:人是宇宙的精華,萬物之靈長。而人,真能毫無愧色地當得起這一頂頂自封的桂冠嗎?但不管怎樣,我還是要坦率地告訴我的同類們:我對此類毫無人性的“鬥人”及一切視生命為草芥的行為,將永遠充滿厭惡。

別了,海明威,別了,“鬥牛士”!實在說吧,我甚至至始至終地在為那些背心中晃蕩著好幾把鏢槍的公牛暗暗鼓勁一一撞死他!撞死那手持紅布的屠夫,而不是那無恥的紅布!

也許隻有經常出現這樣的結局,才有可能終結這種令人發指的屠殺!雖然我很清楚這種可能是多麼地渺茫,因為它壓根兒就不是象它所標榜的所謂比賽“或”體育!

但無論如何,在我眼中,處於這種悲劇中的牛,雖敗猶榮,而人,雖勝猶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