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在他人生的旅途中,無論背後的煙雲有多濃厚,無論腳畔的收獲有多豐碩,抑無論前頭的景致有多繁喧,在他心靈深處,最渴望的,有時其實不過是一小塊澄澈清寧的淨土,像他故居的老屋,似他記憶的童年,好供他疲了、乏了、累了、煩了或喜極悲絕時憩一憩,靜一靜,想一想,緩一緩……而現代的都市中,又有幾多這樣的淨土呢?而同裏,又多麼宜於作我們心靈的憩園呀!

這是我許多年前初次踏上同裏的時候就有的想法。記得是一個月上柳梢的黃昏,記得我是從別處坐那種木條椅的小客船抵的同裏;彎彎曲曲的河道,曲曲彎彎的岸陌,一路上胸襟裏灌滿了新稻初刈的清香,還有那水葫蘆無邊無涯的漫延。登岸後住的小旅店,又是座緊傍河埠的老房子,上樓的時候梯階咕吱咕吱發響,房間裏卻是窗明幾淨,一塵不染。睡覺的時候,彎彎月牙兒剛好在我頭上的木格兒窗欞上麵。最妙的是吃晚飯的時候,一碗醇香的家釀黃酒,幾碟道地的家常小菜,窗外就是熱鬧的市河,一條條晚歸的烏蓬船伊呀來去,駁岸隨著街道曲折,水巷伴著人家穿棱;岸邊高大的榆樹古槐,鵲鴉飛鳥啾啾喳喳地安頓著自己的宿處;而那些散市歸來的居民,或提或擔,或笑語或追逐的喧鬧,很久才消隱於星星點點浮映在水上的燈火之中……多麼恬靜,多麼溫馨而古樸的市井呀,如若我將來老了,能在這樣的地方租一所小房子,靜靜地讀一點書,靜靜地回味一下人生,該是多麼地愜意呀?我那時就這麼想著。

許多年後我又來到這裏的時候,同裏正熱熱鬧鬧地舉行著旅遊文化節。彩旗飄展,人聲鼎沸,鎮裏鎮外,四鄉八村和天南地北的遊人把水橋古巷塞得滿滿的。而來時,那四通八達的公路,漂亮而舒適的度假村,曾讓我一度懸起幾分疑慮,唯恐那記憶中的古風已不複存在,同裏也如許多古老的集鎮一樣,填河造路,拆房建樓,大興土木。可是我在下榻的度假村稍稍一逛,便知道自己的擔心是多餘的。度假村緊傍著同裏湖,同裏湖包環著悠悠古鎮,放眼一望,眼中沒有一根噴雲吐霧的煙囪,環湖沒有一座煞風景的廠房,唯見羅星洲上那紅牆黑瓦的廟宇,在夕陽下默默地閃著神秘的光澤。湖上波光澹澹,水上小船翩翩;掬起一捧湖水,那麼清泠,沒有汙染,隻有一股久違了的令人倍覺親切的淡淡的魚腥……

次日我進鎮一逛,小巷依然舊時風采,三橋仍舊千古遺韻,河水照樣悠然環繞,唯有老樹曲柳,已是新枝滿樹;還有老街老屋,裏外整修一新,卻風格如昔,魅力不減。正是清晨,獨具江南水鄉風味的茶樓特別引人流連,裏麵門庭若市,河灘舶著漁船,樓上樓下人聲喧騰,熱氣騰騰,茶客們鄉音如歌,談笑風聲,其中還有幾個老者,居然還口銜一柄煙管……然而側耳細聽,茶客們的言談絲毫沒有掉在時代後麵,他們的言談從抗洪到克林頓訪華,幾乎無所不包,甚至還有不少人比比劃劃,正在大侃股經。毫無疑問,今天的同裏依然是古樸的,但今天的同裏人更是明智的,在奔向現代化的過程中,他們不急功,不近利,更不以犧牲傳統和毀壞家園的代價來換取一時的發展,他們懂得珍愛曆史,更懂得如何以揚棄的態度來謀求發展,如何以自己的特色來換取外界的青睞一一由此你不禁不為之感歎,名聞遐邇的退思園誕生在同裏不是偶然的,同裏人今天的發展觀並不是偶然的。畢竟,這是一座曆史悠久且誕生過陳去病、嚴寶禮、費鞏等名人的文化古鎮,文化因子在同裏的曆史中始終潛伏著無可置疑的決定作用。

臨行前夜,我又在幽幽的月光下,獨自在同裏湖邊久久盤桓。風很輕,湖很靜,星星點點的燈火也仿佛昏昏欲睡了。而遠遠地,卻不時有高一聲低一聲的昂昂聲斷續入耳。想起來了,白天在湖邊,我見過一大群潔白如雪的大白鵝,那是它們夢中的囈語吧?我不禁想起馬思洛關於人的論斷,他認為人的性格發展中最高的層次是自我實現,而次一層的就是美的需求。按理,社會的發展也同樣不應該忽視美的需求,遺憾的是,在什麼是美上,社會往往步入誤區,總以為高樓大廈,香車寶馬才是美好而理想的。而相形之下,我們卻不難發現,如同裏的美,才真正是人的心靈所最鍾情的!

同裏,多麼詩意而迷人的憩園哪!可惜在我們的生活中,如此這般的淨土委實是越來越少了。如果可能,我希望能常來同裏小住,如果可能,我更希望我二十年前的願望真能實現。尤其是在歸途的公路上,當我的鼻子裏忽而如燒焦的布頭、忽而如惡臭的雞蛋,忽而又如濃重的樟腦般被無奈地灌進路邊工廠裏散發出來的各種怪味時,這種願望愈發地強烈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