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似人君(1 / 3)

“不似人君,何見所畏。”這話出自《孟子》,是孟軻見到梁襄王後,對這位君主的一段評論。

原文為:“孟子見梁襄王。出,語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見所畏焉。卒然問曰:天下惡乎定?吾對曰:定於一。’”

用白話文,要費點口舌:“孟子見到梁襄王,出來以後,告訴人家說:‘遠遠望上去不像一個國君的樣子,走近了看,也沒有什麼使人敬畏的地方。突然間,他向我提了個問題:先生,你說天下怎麼才能安定呢?我就對他說,大王,我認為天下的安定,在於統一。’”

“不似人君”,這是個相當負麵的評價。若是加在哪位皇帝身上;或者加在哪位雖不是皇帝,但握有權力的統治者身上;或者加在哪位既不是皇帝,也不是統治者,但坐在一個相當重要位置上的什麼人物身上,就等於說此人不是那材料,不是那東西,比成語“屍位素餐”還差勁。至少那個空占職位而不盡職守的家夥,還有一個樣子在,而梁襄王,大概是一個站無站相,坐無坐態的上不了台盤的二賴子。

中國曆史上,先後出過三百多個皇帝,其中,“不似人君”者,頗不少。這也是中國在漢唐時曾經是世界上的領先國家,後來到了明清,不領先反而成為落後國家的重要原因。

孟子幹嗎一出魏國都門就大講主人的壞話呢?這是有曆史淵源的。他早些年,曾找過梁襄王的爹,也就是舊時啟蒙讀物《孟子》第一章,“孟子見梁惠王,王曰叟,不遠千裏而來”的那位。當時,孟子很以為自己的學問,能得到一份精神教父的工作,結果碰壁而歸。

老子死了,兒子接班,孟子又上門來了,繼續想得到這份美差。誰知梁襄王不買他的賬,你跟他說得嘴出血,他隻當耳旁風。雖然梁襄王“不似人君”,但也絕非白癡,他所需要的是欺強淩弱,稱王稱霸,孟夫子所能提供的是王道仁政,天下一統,南轅而北轍,那怎麼行?如司馬遷所說:“持方枘欲內圓鑿,其能入乎?”又一次碰壁,當然不很開心。

此時此刻,有一位孟軻同時代人莊周,冷眼在一邊看著,不禁莞爾。在《秋水篇》裏,有這樣一段話,我一直以為是說給孟子聽的。“井蛙不可語於海者,拘於虛也;夏蟲不可語於冰者,篤於時也;曲士不可語於道者,束於教也。”老兄,你有必要對這位“不似人君”的家夥,苦口婆心,大費唾沫嗎?

春秋戰國時期,有一群身份為“說客”的知識分子,仆仆風塵於各個邦國之間,向人君們兜售其治國安邦之道,以求得一份差使。隻有莊周例外,楚莊王厚幣相聘,許以為相,他為求得一份自由,寧為“孤豚”,不做“犧牛”。人君“似”也好,“不似”也好,與我何幹?他渾不凜,所以沒負擔,他沒負擔,所以很輕鬆,躺在漆園裏看天上的白雲蒼狗,順便看孟夫子的笑話。

儒家講入世,講齊家治國平天下,孟子做不到莊周那樣豁達,那樣瀟灑,那樣放浪形骸。魏國肯定沒戲,隻好卷起鋪蓋,挽起褲腿,重新上路,去尋找新的賞識他滿腹經綸的邦國。若是憑那三寸不爛之舌,能說到頑石點頭的程度,那鹹魚就該翻生了。一朝得意,飛黃騰達,發號施令,望風披靡。隻消看看六國封相的蘇秦,那神仙也似的快活,著紫衣緋,高屋華軒,出乘入駟,美女如雲,便知道說客的原動力在哪裏了。

若沒有這些物質上的實際誘惑,精神上的願景期許,很難想像孔子,以及他學生的學生孟子,風餐露宿,忍饑挨餓,不辭勞苦,奔走於山東各國的驛路上。這種“貨於帝王家”的求售心理,從來就是中國知識分子努力奮鬥的目標。十年寒窗,為什麼?上京趕考,圖什麼?不就是高官厚祿,以及隨之而來的快樂無比嗎?倘沒有這點奔頭,曲阜的孔夫子,鄒縣的孟夫子,才不肯放下小米煎餅,大蔥蘸醬,遠走他鄉呢!

那時的交通工具,為牛拉車,速度奇慢,那時的國道幹線,為泥石路,坑窪不平,那時雖沒有車匪路霸,但翦徑的綠林豪傑,偶爾也會從草莽中跳出來,橫刀相向,所以,旅行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可為了生計,也就不得不爾。魯迅先生曾經寫過一篇題目很長的文章,《由中國女人的腳,推定中國人之非中庸,又因此推定孔夫子有胃病(“學匪”派考古學之一)》,考證出來孔夫子的胃病,與聖人們為了謀生,推銷自己的學問,常年作艱苦跋涉的旅行有關。

我生於上海,食大米長大,曾經覺得此論有點牽強。1949年,到了北方,嚐到了咬難斷、嚼難爛的熗麵饅頭,硬如鐵、厚如磚的掛爐鍋盔,才體會這些幹糧在胃裏,那確實難以克化的過程,便欽服了魯迅的論斷。吃了一肚子這樣的食物,在牛車上長途顛簸,老先生要是不得胃下垂病,或胃黏膜脫落症才怪呢!

病因的時代性,地域性,是在特定的環境條件、精神狀態下,人類生活習慣所形成的必然結果。孔夫子那個時代,容易得消化係統的病,因為食物粗礪,製作簡陋,連皮帶殼,極難吸收,故而胃腸受損。改革開放以後,人們日子好過,胃口大開,攝取食物大大超過營養需要,結果,肝有脂肪,尿中有糖,一時間,富貴病又成了時髦。至於與我年紀相仿的當代文人,十有八九,不是高血壓,就是冠心病,不言而喻,20世紀裏的政治運動,那年複一年的誠惶誠恐,那歲複一歲的惴惴不安,恐怕是造成心血管疾病的主要原因。

真是什麼時代生什麼病,胃病固然要命,心血管病則更要命,這一點,我又不禁羨慕孔夫子的幸運了。

但是,二位聖人的求職過程,相當不順。“仲尼菜色陳蔡,孟軻困於陳梁”(《史記》),四處碰壁,狀況頗糟。其所以如此,道理很簡單,大時代變了。用現在的話說,社會轉型期,儒家的烏托邦主義,民貴君輕的理想主義,克己複禮的完美主義,已經是“昨夜星辰昨夜風”,陳舊了,過時了,不吃香了。膠柱鼓瑟,不知變通之道,焉有不落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