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的“苦迭打”(1 / 3)

公元626年的夏天,唐高祖武德九年六月四日的清晨,秦王李世民,在京師長安的皇宮北門,也就是太極宮的玄武門,發動了一次爭奪皇位繼承權的武裝叛亂。這一場唐朝的“苦迭打”,使得中國曆史上的“樣板”皇帝,正式登上“貞觀之治”的舞台。

“苦迭打”,意即“政變”。為日文的外來語,由法文的“coupd'Etat”的音譯過來。上個世紀的三十年代,一些好時髦、好洋貨的知識分子,將它從東洋搬到中國來。和當下的中國文人一樣,要不說上幾個洋人的名字,或者,要不寫出幾句洋人的詞語,就好像早晨起床以後沒有刷牙,滿嘴不自在的感覺一樣,成了一種數典忘祖的病態。

“苦迭打”一詞,到中國後,可能水土不服的緣故,很快就銷聲匿跡了。

然而,陰魂不散,公元1966年,也是個夏天,整個中國在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全民陷入集體無意識的歇斯底裏之中,“文革”小報遍地開花,如火如荼,蔚為大觀。自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還從來不曾有過如此出版之自由,隨便一個阿貓阿狗,都可以辦報出書,風頭不讓“兩報一刊”。有一天,我從一份叫做《井岡山》的戰鬥快報上,看到當時的副統帥,在一次中央全會上的報告,這個久違了的詞彙“苦迭打”,忽然跳入了眼睛,我嚇了一跳。

那時,橫掃一切的“革命派”,雖造反勇氣無比高漲,但基本文化相當缺失。於是傳了我這個牛鬼蛇神去。

問我,何謂“苦迭打”?

我說,即中文之“政變”。

又問,是他要“政變”別人,還是別人要“政變”他?

這個問題,不好回答,不敢回答,也不想回答,惟有咬緊牙關,三緘其口。尷尬地冷場三十秒以後,我聽到頭兒口中噴出一聲“滾”,便馬上抱頭鼠竄而出。後來,這個販自東洋的外來語,自打“永遠健康”的副統帥折戟沉沙以後,在中國的語言環境中,也就跟著死定了。

話題還是回到唐代那次李世民的“苦迭打”上去。

大唐武德九年,六月裏的這一天,都城長安的天氣不錯,可高祖李淵的心情卻不好。盡管花紅柳綠,碧水漣漪,一派怡人的仲春景色,泛舟宮內湖上的他,卻沒有平素裏雄激素蓬勃,性衝動踴躍的樣子。

這位老爺子,有點精神不振,有點情緒失常,還有一種大事不好的預感。

唐時京師的規模,現在的西安包括郊區再乘以十,恐怕都趕不上。因此,李淵在隋代大興宮基礎上擴建起來的太極宮,數倍於北京的紫禁城,當是可以肯定的。太極宮裏的東海、西海、南海三池,以唐朝人的大氣派,大手筆,大概比今天北京城裏的後海、北海、中南海,要弘敞寬闊得多。然而,陛下的意亂心煩,讓那些簇擁著他的女寵們,不知該怎樣來哄老人家開心?

陪他乘船同遊的裴寂、蕭瑀、陳叔達等幾位近臣,心裏當然明細得很,正是他的三個兒子,老大李建成,老二李世民,老三李元吉,為權位之爭,已經鬧到烏天黑地,不可開交的地步,令他焦頭爛額。而其中,最吃不準的,就是秦王。此時此刻的李世民,絕對是一座開始冒出通紅岩漿的活火山,隻是不知道他什麼時候爆發?什麼樣子的爆發?是天搖地動?是翻山倒海?事情發展到這種無計可施,無能為力,無可奈何的三無境界,大家都在等待著這一觸即發,非炸不可的場麵,因此,整個太極宮內,籠罩著一股不祥氣氛。

李世民是個好皇帝,那是後話,但他奪得權位的手段,不敢恭維。

清人王夫之責疑:“況太宗之以奪大位為心,有不可示人之巨慝乎?”“慝”,就是邪惡。這位學者認為他“慝”得很。由於他的貞觀之治,曾經是曆史上令人憧憬的黃金時代,千年以來的中國人,通常都避而不談他的這個“慝”。

然而,這場“苦迭打”,從玄武門對李建成射出第一箭開始,到最後將老爺子逼當太上皇為止,作為電視連續劇的每一出,每一個分鏡頭,無不充滿了“慝”。這出他自編自導自演的大戲,足可以看到他蓄謀已久,處心積慮,全力以赴,使出渾身解數,為攫取這個國家最高權力,早就準備“蹀兄弟之血於國門”,無惡不作的。

所以,王夫之說,別以為他是什麼好東西,當他“親執弓以射殺其兄,疾呼以加刃其弟,斯時也,窮凶極慘,而人之心無毫發之存者也”。這時候,做出如此禽獸不為的惡行,他的結論是,這位中國曆史上的“樣板”皇帝,“不可複列於人類矣。”(《讀通鑒論》)

王夫之的結論告訴我們,再偉大的人,有其“偉小”的一麵,“偉小”這個詞彙是不存在的,它的意思卻人人都能體會。知其偉大,識其“偉小”,大概就是我們閱讀曆史時,應該具有的最起碼的辯證法了。

然而,成則為王敗則寇,在中國,誰贏了,誰就嘴大,誰就有理。誰輸了,誰就是臭狗屎,誰就會被踏上千萬隻腳,永世不得翻身。一部二十四史,從來都是勝利者的大嘴史,失敗者的完蛋史。我的古代同行,那些中國文人們,也許本意想寫出真實,也許內心想有一說一,有二說二,可他們長有這份膽子嗎?他們敢不視勝利者的眼色行事嗎?領導畫一個圈子在那裏,打死他也不敢出格的。因為他們得靠皇帝老子賞飯吃,不知什麼時候皇帝老子一不高興,摸摸你的腦袋,捏捏你的脖子,怕是吃什麼都不會香的了。

這樣一來,文人們便努力放淡得無味的屁,盡量閉上說真話的嘴,於是,玄武門之變的負麵部分,肮髒部分,黑暗部分,見不得天日的部分,也就王夫之所說的唐太宗的“慝”,在竭力諱言,拚命粉飾,亂加篡改,盡量湮沒以後,後人從那些語焉不詳的記載中,休想了解當時那場骨肉屠殺的真實曆史。

曆史,總是讓你看他要你看的那些,所以,信史不如疑史。

不過,平心而論,李世民公元622年的武裝政變,奪得帝位,對他個人而言,應該得到很高的評價。與他公元617年至627年的蕩平群雄,建立唐朝;與他公元627年至649年的貞觀之治,一統宇內,可視為他平生中並列的三大傑作。中國的曆朝曆代,宮廷政變,家常便飯,不可勝數,但達到李世民這次“苦迭打”完美水平者,找不出第二個。

李世民打江山,漂亮;治天下,漂亮,奪得帝位,也漂亮。

就政變,談政變,你不能不佩服李世民之英明睿智,神武果斷,堅定決絕,毫不“費爾潑賴”,一點也不拖泥帶水的王者風度。綜觀這次“苦迭打”全部運作過程,那完美嫻熟,毫無漏洞的韜略,那擊中要害,攻勢淩厲的戰術,那策反禦軍,瓦解勁敵的陰謀,那重點消滅,下手無情的殘忍,若不帶王夫之的正義感,從政變學的技術角度來看,那父子三人,敗倒在他名下,也是活該的。他太強了,不是一般的強,而那三位,一個是笨蛋,一個是混蛋,一個是老糊塗蛋,隻好出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