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氏父子(2 / 3)

這一次,被嘉靖徹底冷落的嚴嵩,再也無法救他的兒子一命了。

不過,老奸巨滑的他,不禁納悶,法司黃光升奏的這一本,為什麼能起到如此大的作用?這位前首輔,百思不得其解。他雖然下台了,對於他侍候了二十多年的主子朱厚熜,應該是能揣摸透的,究竟為什麼,使得龍顏大怒到將他革職,留了條命,而將其子棄市,到了如此決絕地步?

黃光升何其人也?法司是個小腳色,禦史林潤算什麼東西,借他膽子也未必敢動我們父子。他馬上想到,背後肯定有高人指點。誰?除了接他任的徐階,能有其他高明嗎?嚴老先生跌足長歎,沒料到隔著門縫看人,竟將這位少言寡語的新首輔看扁了。前些日子,他知大事已去,嘉靖對他已無任何興趣,失寵於皇帝,就意味著保護傘不再起到作用。無可奈何之際,多少有些拜托繼任者徐階的想法,曾“置酒要階,使家人羅拜,舉觴屬曰:‘嵩旦夕且死,此曹惟公哺乳之。’階謝不敢。”哪知道,這位後起之秀,卻是一個大為可畏的殺手。

現在,他終於明白,今天的徐階,已非昨天“謹事”於他的徐階了。不但要殺他的兒子,沒準過兩天,還要他的好看呢!正如他剛到北京,“謹事”他的前任夏言,然後又設法除掉,連命都未能保住一樣。官場的無情鬥爭,和“濯纓隨處有滄浪”的瀟灑淡泊,是風馬牛不相及的。

明朝不設宰相,這是朱元璋定的,權力高度集中在皇帝手裏,另設幾個文官組成的秘書班子,為其工作,其中主要負責者,即為首輔。黃光升所以敢發難,嚴嵩沒有猜錯,確是這位一直對他虛與委蛇的徐階,私下授意,才緊急上書的。

法司黃光升,禦史林潤,腳色雖小,在官場廝混多年,也成了精。他們算盤撥拉得很明細:第一,嚴嵩雖然致仕歸田,風光不再,但嘉靖隻是討厭他,並不想收拾他,時不時還念叨他的“讚玄”之功,誰知他會不會起複,又殺回來呢?第二,嚴世蕃就更不是好惹的了,此人朝上朝下,黨羽密布,京內京外,網絡溝通,是一個氣焰囂張,罔顧一切,什麼卑鄙齷齪都做得出來的壞蛋。多少年來多少人上書奏本,揭發告訐,都未能奈何他分毫。如今貿貿然參奏他,彈劾他,猶如老鼠捉貓,弄不好,會送命。因此,黃法司和林禦史的心裏,一直打著小鼓。可首輔徐大人如此器重,不得不硬著頭皮應承。一連擬了幾份備案,供徐階過目。新首輔皆不以為然,兩人忐忑地試探:“一定要如此行事嗎?”

“你們怵了?”

“隻怕打蛇不死反遭咬!”

徐階不理睬他倆的怯懦:“那就如此吧!照著我說的這幾條上書。”

於是,口授以下諸條:

一、嚴世蕃在他老家江西南昌,蓋了一座“製擬王者”的府邸。

二、嚴世蕃在京城與宗人朱某某,“陰伺非常,多聚亡命”。

三、嚴世蕃之門下客羅龍文,組死黨五百人,“謀為世蕃外投日本”,在進行著武裝訓練。

四、嚴世蕃之部曲牛信,本在山海衛把守邊關,近忽“棄伍北走”,企圖“誘致外兵,共相響應”。

黃光升筆錄後,與林潤麵麵相覷,滿腹狐疑:“就這些?”

“還不足以掰掉他的頭顱嗎?”

這兩人當然不這麼想,法司定讞,講究鐵證如山,證據確鑿,務求一槌砸死,絕不能讓案犯有翻手可能。可徐大人所擬定的幾條罪行,很難自圓其說。第一,嚴世蕃既然在家鄉大興土木,就沒有必要亡命東洋;第二,嚴世蕃打算逃之夭夭,一走了之,還在京城組織別動隊,製造動亂,還著人出走山海關,招致北虜,完全不經推敲,不合邏輯。

若是逮雞不著,蝕把米,也就認了,可這是一條惡狼,那後果,豈不岌岌乎危哉!他們當然要擔心的。

因為,在中國,反小貪容易,反大貪難,而反有背景,有後台,有高層人物支撐的巨貪更難。無論古今,凡稱之為巨貪者,第一,上麵有強大的庇護;第二,手中有足夠的權力;第三,身邊有鐵杆的死黨。有了這三者,輕易是奈何他不得的。對嚴嵩而言,這三者,他不但全部具備,而且達到極致地步。第一,他有嘉靖皇帝這把大得不能再大的保護傘;第二,他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首輔地位;第三,他有沆瀣一氣,通同作惡的兒子、幫手、死黨嚴世蕃。

說實在的,在中國貪汙史上,像他這樣實力雄厚,有恃無恐,為所欲為,放手大幹的貪汙集團,再也找不到第二份。清代的和,上有乾隆罩著,自己位極人臣,能與之相比,但他的兒子豐紳殷德,貴為駙馬,不過一個紈絝子弟,比之嚴世蕃,其無惡不作的水平,要差得多。因此,嚴嵩六十多歲入閣,與他那“剽悍陰賊”的兒子一起,二十年間,賣官鬻爵,索賂求賕,聚斂無厭,苞苴盈門,搜刮下天大的家私。

嚴嵩和他的兒子,得以肆意妄為地大貪特貪,說了歸齊,憑借的是手中的一張門門通吃的王牌。大明天下,誰能越過嘉靖皇帝?但是,“帝自十八年葬章聖太後後,即不視朝,自二十年宮婢之亂,即移居西苑萬壽宮,不入大內,大臣希得謁見,惟嵩獨承顧問,禦劄一日或數下,雖同列不獲問,以故嵩得逞誌。”朱厚熜等於將整個國家交給了他,這塊肉,他還不是想怎麼吃就怎麼吃?更何況嚴世蕃那永遠填不滿的胃口。

在東方專製國家裏,貪汙之風是難以禁絕的,這是社會製度所決定;但是,反貪汙的正義潮流,不管哪朝哪代,從來是人心所向。盡管反也白反,可是,“過街耗子,人人喊打”,貪官總是綁在恥辱柱上受到唾棄。所以,這對父子,盡管保持二十年不敗,然而,禦史諫官們的彈劾參奏,哪怕為之終身坐牢,哪怕為之掉了腦袋,也是不屈不撓,前赴後繼,同他們鬥爭了二十年。

據《明史》:“嵩無他才略,惟一意媚上,竊權罔利。帝英察自信,果刑戮,頗護己短,嵩以故得因事激帝怒,戕害人以成其私。張經、李天寵、王忬之死,嵩皆有力焉。前後劾嵩、世蕃者,謝瑜、葉經、童漢臣、趙綿、王宗茂、何維柏、王曄、陳塏、厲汝進、沈練、徐學詩、楊繼盛、周鈇、吳時來、張翀、董傳策皆被譴。經、練用他過置之死,繼盛附張經疏尾殺之。他所不悅,假遷除考察以斥者甚眾,皆未嚐有跡也。”

讀史至此,不禁怫然。

在封建社會裏,有時候,皇帝就是最大的貪汙犯。所以說,反貪反貪,不反掉貪官頭頂上那把使其得以貪的保護傘,治標而不治本,抓再多的貪汙犯,也根絕不了官員的貪汙現象。有了嘉靖的庇護,這兩父子,老的奸,少的惡,全世界也找不到如此“珠聯璧合”的“最佳拍檔”。《明史》說這個嚴世蕃,簡直就是京師一霸,其貪贓枉法,其荒淫無恥,其不可一世,以致成為隨後不久,串演成戲的《丹心照》、《鳴鳳記》、《一捧雪》、《萬花樓》等雜劇主角,京劇更有直指為戲名的《打嚴嵩》,中國貪官,搬上舞台現世者,這對父子是當仁不讓的冠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