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人的心目中,一提到清官,立刻想起海瑞。
在漫長的封建社會裏,百姓頭腦中的這種“清官情結”,由於貪官太多所致。明朝官員的貪汙現象,可稱中國曆史之最,在數不勝數的貪官汙吏中間,一生清介,死無餘銀的海瑞,便寄托人們對於清廉政治的希望。這也是他的故事,得以在數百年間流傳不已的緣故。
海瑞之得名,當然是由於他一以貫之的為政清廉。說實在的,偌大王朝也不隻是海瑞一人是清官,他的成就,他的功業,主要在於他跳出來,當麵鑼對麵鼓地罵過皇帝,這才使他的知名度,達到了空前未有的水平。對老百姓而言,做一個清官,不貪不沾,一分錢的國帑,也不撈進自己腰包,窮苦到啃菜根,嚼粗糧的地步,固然非常之值得敬佩;但若敢指著鼻子罵皇上,說他不是東西,那才令人感到了不起,才家弦戶誦,對之崇拜得不行的。
因為,在一個政權中,少數為貪官,絕大多數為非貪官,最高統治者有可能是一位賢明的君主;而在一個政權中,絕大多數為貪官,隻有很少者為非貪官,那這個當皇帝的,就百分之百是個昏庸之君了。明朝官員的貪汙現象,問題出在底下,根子卻在上頭。貪汙到了這樣大量、普遍、公開甚至合法化的程度,是從帝王開始,由上而下,至宗藩外戚,至宦豎權臣,至將帥督撫,至知府縣吏,至一切衙役隸卒,凡官皆貪,不貪者鮮,而嘉靖則是萬貪之源,看他一手培養扶植起來中國貪汙排行榜上的第一名要犯嚴嵩,就知道這位陛下,是什麼玩意了。
海瑞把貪官汙吏的總頭目,揪出來示眾,那作用可比僅做一個清官,不知要大多少倍。所以,直到今天,我們還能看到《海瑞罷官》、《海瑞罵皇帝》的戲文,在舞台搬演出來,就是因為貪汙腐敗現象,總是一個屢禁不絕的社會問題。
公元1567年(嘉靖四十五年)二月,海瑞上疏,數落朱厚熜。這在當時,也是一件震天動地的大事情。他把棺材都買好了,放在家中客廳裏,等著皇帝殺掉他以後用來收殮。於是,消息頻傳,街談巷議,舉國轟動,盡人皆知。
屈大均的《廣東新語》,描寫了這位皇帝讀疏後的反應,很生動:“世廟閱海忠介疏,大書曰:‘此人有比幹之心,但朕非紂也。’持其疏,繞殿而行曰:‘莫使之遯。’一宮女主文書者在旁,竊語曰:‘彼欲為忠臣,其肯遯乎?’世廟尋召黃中貴問狀,對曰:‘是人方欲以一死成名,殺之正所甘心,不如囚之使自斃。’世廟是其言,囚之三年得不死。”
於是,海青天名垂青史。
其實此前,這位浙江省原淳安縣的縣令,在京城大小衙門中,頗有一些關於他的“不怕死,不要錢,不吐剛茹素,真是錚錚一漢子”的傳聞。別看他當時是一個遠在南方省份的小小知縣,六品官,然而,他竟然敢於向當朝執政大臣嚴嵩的兩位親信發難。一為東南地方總督兼剿倭武裝部隊司令胡宗憲,一為清查鹽政的特派大臣鄢懋卿,公然進行正麵對抗。而且,居然弄得這兩位權高位重的大臣,對他無可奈何,很吃了一頓啞巴虧,因而大快人心。
老百姓特別願意看到那些有權的人,有勢的人,有錢的人,有名的人,忽然倒黴垮台,忽然失敗完蛋,忽然由紅而黑,忽然狗屁不是的場麵,這是最過癮的事情。哪怕不一定如此,不過,跌了個跟頭,受了點損失,栽了點麵子,碰了個釘子,大家也會捕風捉影,演義誇張,加油添醋,無事生非。不遺餘力地傳播之,擴大之,惡心之,解恨之。當然,這種窮老百姓陰暗心理的宣泄,實在缺乏費爾潑賴精神,實在不具謙謙君子之風,但那些四有之人,在他有的時候,不那麼張狂,不那麼抖擻,不那麼顯擺,不那麼以權,以勢,以錢,以名,來欺人壓人,來張牙舞爪,也許大家就不一定幸災樂禍了。
淳安縣,即今之千島湖風景區所在地。明代,這個山區小縣,出產不多,油水不大,窮到海縣令隻能在逢年過節的日子,才與僚屬們共餐時吃一隻雞,兩斤肉。然而,淳安位處浙皖交通要衝,地方官每每苦於途經此地的大員要員,送往迎來,難以打點,稍不如意,即被斥責。有一次,胡宗憲的兒子路過,假其父威,對該縣的接待工作大表不滿。其隨從仆役,又狗仗主勢,敲詐勒索,百般刁難。海瑞正等待這樣一次機會,立刻升堂,下令縣衙的皂隸捕快,把這個紈絝子弟及其一幹人眾,統統抓將起來,當堂審訊。
胡的公子年輕氣盛,哪把一個六品官放在眼裏?當然反抗,口出不遜,打出他老爹的招牌。海瑞當然知道他是誰的兒子,但是,他不承認。還說,我們都知道胡總督為官清廉,持家清正,不可能有你這樣不成器的兒子,更不可能有你所攜帶的大量銀兩。
“我是,我是,我是!”這位公子哥還威脅海瑞,“你別吃不了兜著走!”
海瑞才不買賬:“大膽放肆,一個假冒偽劣的騙子,竟敢如此猖狂,罔無法紀,咆哮公堂,給我掌嘴!”
最後,海瑞更來一手絕活,將胡之公子及其一行從人,用繩子拴成一串,押往省裏總督衙門,並附上一紙說明案情的文書,陳說本縣捉拿一名人犯,冒充胡總督大人之子,在此間招搖撞騙,為非作歹,有損總督清望,造成惡劣影響。為此特解送府城,予以從嚴處置,以懲效尤。該犯所攜現銀若幹,因來路不明,已沒收充公,收繳縣庫,等等等等。
胡宗憲看到這裏,氣得兩眼翻白,差點心肌梗塞,他兒子連哭帶鬧,此仇不報也枉為這二品大員了。胡當然咽不下這口氣,當然是要報複海瑞的,可苦於抓不到他的把柄。第一,海瑞不貪汙,在那個無官不貪的年代裏,他能潔身自好,兩袖清風,不怕查賬,不怕檢舉;第二,他不好聲色,既不找小姐,也不去桑拿房、洗腳房逗留,因之,無黃可掃,無非可打;第三,他既不搞裝門麵的政績工程,也不樹泡沫化的個人形象,隻是公正執法,無懈可擊。因此,除了隱忍不發,以待來日外,胡宗憲對這個海瑞,一時間真有貓吃螃蟹,簡直無從下嘴之感。
鄢懋卿基本上是個癟三,《明史》稱他“由行人擢禦史”,可見其來路之不正。一個國家,隻要最高統治者成為混賬,就會發生很多逾越理智,違背常識的荒謬行為。科舉取士,士而優則仕,本是封建社會用來發現人才,提拔人才的手段。可這個什麼也不是的“行人”,既非正途出身,也非蔭庇子弟,馬路上的一個混子,竟能成為禦史,成為大理寺卿,這隻能說明嘉靖之倒行逆施,之不可救藥。
一般來說,喜歡用小人者,自己必有相當程度的小人因素,才能同流合汙;願意用壞人者,自己要沒有壞的基因,也難沆瀣一氣。所以,鄢懋卿一入中樞,“見嚴嵩柄政,深附之,為嵩父子所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