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始末(2 / 3)

因為封建社會的統治架構,猶如積木金字塔。塔尖坐著皇帝,下麵則是層層疊疊支撐起來,保持相對穩定的各級官僚機構。任何觸動,就有可能打亂這座塔的上下牽係,左右製約的平衡。所以,即使是不傷筋動骨的小改小革,也會受到求穩懼變的體製維護者的抵製。他們寧可這座金字塔嘩啦啦地一個早晨垮塌,也不肯在垮台之前,進行最起碼的修整和鞏固。

在中國,流血的激烈革命,要比不流血的溫和改良,更容易獲得成功,就在於這些因循守舊、冥頑不化、拒新抗變、抵製改革的既得利益者,聯起手來扼殺改良運動,簡直小菜一碟。而一旦革命者磨刀霍霍而來,老爺們比豬羊還會馴服得多地伸出脖子挨宰。外國也如此,當巴斯底監獄大門轟然打開以後,那些貴族、騎士、名媛、命婦,不排著隊向廣場的斷頭台走去嗎?

上列表格雄辯地證明,改革是時代發展的必然,是統治集團自我完善的必然,推行改革勢必要帶來的社會進步。但曆史上很多誌士仁人,還是要為其改革的努力,付出代價。往遠看,秦國孝公變法,國家強大了,商鞅卻遭到被車裂的命運;往近看,清末百日維新,喚起民眾覺醒的同時,譚嗣同的腦袋,掉在了北京的菜市口。

幸運的張居正,他是死後才受到清算的,他活著,卻是誰也扳不倒的超級強人,強到萬曆也要望其顏色。有一次,他給這位皇帝上課,萬曆念錯了一個字音,讀“勃”如“背”,他大聲吼責:“當讀‘勃’!”嚇得皇帝麵如土色,旁邊侍候的臣屬也大吃一驚,心想,張閣老,即使訓斥兒子也不該如此聲嚴色厲呀!所以,他活著一天,威風一天,加之年輕皇帝不得不依賴和不敢不支持的情況之下,滿朝文武,都得聽他的,誰敢說聲不!

我在想,樹敵太多的張居正,以其智慧,以其識見,以其在嘉靖、隆慶年間供職翰林院,冷眼旁觀朝野傾軋的無情現實,以其勾結大璫馮保將其前任高拱趕出內閣的卑劣行徑,會對眼前身邊的危機了然無知?會不感到實際上被排斥的孤獨?後來,我讀袁小修的文章,這位張居正的同鄉,有一段說法,使我釋疑解惑了。“江陵少時,留心禪學,見《華嚴經》,不惜頭目腦髓以為世界眾生,乃是大菩薩行。故其立朝,於稱譏毀譽,俱所不計,一切福國利民之事,挺然為之。”(《日記》卷五)

看來,那些被強製納稅的地主豪強,被整肅得戰戰兢兢的各級官員,被旁置被冷落對他側目而視的同僚,被他收拾得死去活來的反對派,都以仇恨的眼光在一旁盯著他。這其中,尤其那早先的小學生,現在已是初中生或高中生的朱翊鈞,一天天積累起來的逆反心理,這位政治家是感受到的,對其處境像明鏡似的清楚。要不然,他不會提出致仕的想法,但太後有話,萬曆不到三十歲,不令其親政,這位戀權的政治家,實際上也不想真的罷手,於是,視事如舊。

袁中道散文寫得漂亮,煉字如金,一個“挺”字,便將其獨立特行,四麵受敵的處境,形容出來。於是,這位騎在虎背上的改革家,顯然,下來是死,不下來也是死,他隻有繼續“挺”下去的一條路好走。我想他那時肯定有一種理念在支撐著,他估計不至於馬上與死神見麵,隻要不死,他就繼續當首輔。隻要在這個座位上,一切都可以從長計議。

唉!這也是許多強人,在興頭上,不懂得什麼叫留有餘地,什麼叫激流勇退的悲劇。他忘了,你強大,你厲害,你了不起,你無法改變上帝。這位活得太忐忑,太吃力,太提心吊膽,太心神不寧的改革家,終於邁不過去萬曆十年(1582)這個門檻,二月,病發,六月,去世,享年57歲。

他活得比同齡人都短命,王世貞64歲,耿定向72歲,李贄75歲。

張居正的死亡,早有預感,掌政十年,心力交瘁,是主因。“靡曼皓齒”,也是促其早死的“伐性之斧”,他渴嗜權力,沉迷女色,欲望之強烈,後者甚至要超過前者,在曆史上是少見的。一方麵,明代到了嘉靖、萬曆年間,淫風大熾,整個社會洋溢著一種世紀末的氣氛。享受,佚樂,奢侈,腐化,縱情,放誕,糜費,荒淫,是普遍風氣。一方麵,張居正在“食色性也”的需求,高出常人許多倍,永不厭足,到了不能自拔的地步。

我記不得是基辛格,還是別的外國政治家講的,權力具有壯陽的作用。或許如此,張居正手中權力愈大,其性饑渴愈甚,但年歲不饒人,不得不求助於藥物維持其性能力,得以肆意淫欲。據沈德符《萬曆野獲篇》稱,張“末年以姬妾多,不能遍及,專取以劑藥”,由於“餌房中藥過多,毒發於首,冬月遂不禦貂帽”。據說,這是名將戚繼光為拍他的馬屁,貢獻他一種叫膃肭臍(海狗腎)的媚藥所致,服藥以後,熱發遍體,即使數九天氣,也戴不住帽子。因此,萬曆年間,首輔不戴,百官豈有敢戴之理,京都冬天的紫禁城內,光頭一片,大概算得上是一景了。

此公對於漂亮女子,從來是不拒絕的。有一次,一位外省大員投其所好,送他一尊栩栩如生,非常性感的玉雕美人,他自然是會笑納的了。明代官員,工資雖是中國曆代最低,但貪汙程度,也是中國曆代最劇。張居正觀賞之餘,愛不釋手,同時,又搖著腦袋,有一點不滿足感,巡撫忙問:“大人還有什麼吩咐?”張居正說:“若得真人如斯,可謂兩姝並美了!”果然,這位巡撫還當真物色到一位美人,不僅形似,而且色藝雙絕,送到相府,成為首輔的床笫新寵。

據說,萬曆不再是小孩子,進入青春期後,得知他的首輔府裏,美女雲集,佳麗環繞,不由得感慨他的老師,這把年紀,竟能如此生猛。佩服之餘,也歎息自家雖為九五之尊,卻得不到更多的實踐機會,甚乏豔福。所以,我一直認為,萬曆在張居正死後,立刻翻臉,從心理角度分析,其中不乏男人的嫉妒在內。這種隱忍下來的怨恨,一旦得到宣泄,那絕對是可怕的報複。

平心而論,張居正的死,難免要被後人詬病,根據《萬曆野獲篇》,應該是縱欲過度,藥物中毒。王世貞的診斷,也認為死於女色,死於壯陽藥:“得之多禦內而不給,則日餌房中藥,發強陽而燥,則又飲寒劑泄之,其下成痔……”王世貞求官碰過他的釘子,心存嫌隙,絕對可能。也曾著文譏訕過他。為了巴結馮保,竟低三下四地在帖子上稱自己為“門生”,斯文掃地,一至於此,也太丟人了點。不過,對張居正病情的敘述,應該是可信的。因為前者關乎人格,後者隻是風流,在淫佚成風的明末社會裏,王世貞沒有必要栽他這贓。

萬曆十年六月,張居正壽終正寢,備極哀榮,十月,追劾者起,反攻倒算,十一年三月,屍骨未寒,奪其官階,十二年四月,抔土未幹,又籍其家。最為慘毒的,因為抄不到萬曆所想像的那麼多金銀財寶,令圍江陵祖居,挖地三尺,株連勒索,刑訊逼供,家人有餓死的,有上吊的,剩下的也都永戍煙瘴地麵,充軍發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