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魂瓶(1 / 3)

張鬆萌生去四川的念頭還在一年前。那一次,一個朋友拖上他去仿古一條街選購玉器,張鬆替他挑了兩塊新疆和田仔玉墜,在往回走的路上,忽然被一件形狀怪異的陶罐吸引。

仿古一條街上有好多家經營古董字畫的鋪子,但裏麵大多是些贗品假貨,就算偶爾有點真家夥,也是清末明初的玩意兒。張鬆因為以前曾在博物館幹過,現在雖然調到了文聯工作,但因為在這個圈子裏名氣大,有很多古董店的老板都認識他。這些老板們最怕張鬆到他們店裏去,贗品是用來糊弄那些附庸風雅的暴發戶與政府貪官們的,碰上張鬆這樣眼皮帶水的,立馬就得現出原形。張鬆性格溫順隨和,與人相處還稍顯木訥,但他還是懂得這些老板們的心思的,每次陪著別人來仿古一條街,能不說話盡量不說,如果是朋友纏著他來買東西幫著估價,他也是盡量把話說得婉轉一些。

這一次,他本想幫朋友買了玉器便離開,但那件形狀怪異的陶罐卻讓他有片刻的恍惚。並且,在走過去挺遠之後又折了回來。

在仿古一條街上,你經常會見到路邊蹲坐著一些蓬頭垢麵的人,他們麵前大多會鋪著一張報紙,紙上擺放著一件看似年代久遠的物件。城市裏很多人都知道那是些製作拙劣的手工製品,因為使用了各種翻舊工藝,所以看起來古色古香。所以,大多數人走過那些蓬頭蓬麵的人,都會抱之以不屑的目光。

現在,吸引張鬆的,就是路邊報紙上擺放的一個陶罐。

陶罐嚴格講應該算是五個,一個橢圓深腹的陶罐的頸部,一圈連有四個盤口壺形的小罐。中間大罐自下而上由素麵到堆塑,也有少量的捏塑,圖案都是些捕捉的人物和禽獸。

這樣的陶罐張鬆隻在書本上見過,它的名字就叫五連罐。

五連罐後麵的老頭須發皆白,麵上溝壑縱橫,猶如旱季龜裂的田地。他的身上裹著一件遍布汙漬的藍布長衫,嘴裏還叼著一隻長杆的煙袋。他悠閑地倚坐在一塊路邊燈箱廣告前,神態悠閑,嘴裏不時噴出一口濃煙,眼睛眯縫著,好像根本不看路上的行人,對麵前的東西能否售出也一點都不擔心。

張鬆走到了老人的麵前,蹲下身,將五連罐取在手中細細把玩。

張鬆立刻判斷出這五連罐是現代製品,書中記載這種造型的五連罐應該是漢代的古物,而漢代與現代的製陶工作已經有了很大的不同。盡管如此,張鬆還是想買下它,就算是現代的贗品,這樣的陶罐也挺難得。

他本來以為講價一定要花費很大的口舌,路邊賣贗品的人大多非常愚昧,他們固執地堅信自己的物品足以以假亂真。但這位藍袍抽長杆煙袋的老人卻出奇地坦率,當張鬆問價時,他豎起了一個指頭。

"一千塊?"張鬆試探地問。

老頭嗬嗬一笑,一口煙霧噴過來,讓他顯得有些高深莫測。他用難懂的方言回答道:"如果你願意出這個價錢的話,我也不反對,但我要的隻是一百塊。"張鬆怔一下,臉上堆上些笑再問:"那你知道這是什麼罐子嗎?""我自己做的東西我怎麼會不知道。"老人嗬嗬笑著,帶些譏誚看著張鬆,"這是我做的魂瓶,我做了一輩子。我們那兒的人都叫我蘇尼,所以,他們也管我的罐子叫做蘇尼五連罐。"張鬆毫不猶豫地買下了那個罐子,他本來還想再和老人攀談幾句,但老人接了錢,立刻興衝衝地走進路邊一家小酒店。買玉器的朋友這時走到張鬆的身邊,帶些疑惑地問他怎麼會買路邊這些鄉下人的劣質贗品。張鬆笑了笑,也不做解釋。朋友也是個作家,但很年輕,寫過幾本恐怖小說,在市場上賣得還不錯,但在張鬆眼裏,他連故事和小說的起碼分別都沒搞明白。這樣的人,你難道還能指望他知道魂瓶是種什麼東西?

魂瓶是為亡魂準備食物的器皿,是靈魂棲息之所,是人與亡魂溝通的橋梁,又是亡魂返祖升天的通道。簡單些說,它是中國農耕民族所特有的一種隨葬明器,它在不同的曆史時期,有著不同的名稱和形狀。到了元明以後,魂瓶器皿才日漸稀少,但以瓶罐等器皿存放食物或穀物,放置於墓中供亡魂食用的魂瓶遺俗,仍然保留在一些實行土葬的漢族和少數民族之中。

五連罐是漢代特有的魂瓶形狀,賣罐老人說他做了一輩子這樣的魂瓶,那麼,也就是說,在中國某個地方,現在還延用著用魂瓶為亡者陪葬的習俗,那麼,與五連罐一道保留下來的墓葬遺俗一定還有很多,如果能夠到那個地方去實地考察,一定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

自從家裏多了件這樣的陶製品,張鬆便開始有些魂不守舍。他常常深夜的時候把五連罐捧到書房裏細細把玩,並且,長時間地凝視它,似乎罐子會告訴他它們的家鄉在哪裏。

張鬆研究了陶罐上那些堆塑與捏塑的內容,那些捕捉的畫像沒有留給他任何線索。他回憶那個賣罐老人,他身上的藍袍與長杆煙袋,也不能給他什麼提示。他隻是從賣罐老人說話時生硬的漢語判斷他一定是某個少數民族,但究竟是哪個民族,他卻一直參詳不透。

就這樣,五連罐在張鬆家裏擺了半年多。

突然有一天夜裏,張鬆夢中又見到了那個賣罐老人,場景還是仿古一條街的人行道上。賣罐老人說:"我們那兒的人都叫我蘇尼,所以,他們也管我的罐子叫做蘇尼五連罐。"張鬆驀然睜開眼睛,他興奮地差點從床上跳起來。

蘇尼五連罐。蘇尼是這個老人的名字。少數民族的取名都有各自的傳統與習慣,根據這條線索,應該不難查出賣罐老人的民族。

當天晚上,張鬆就查到了蘇尼這個詞是彝族的詞彙,但它不是人名,而是一種古老的職業。彝族人管族中的巫師叫蘇尼。

那個賣罐老人其實就是彝族的巫師。

四川西昌大涼山,是彝族自治州的首府,自然也是最大的彝人聚居區,到了那裏,一定可以追查出還在使用這種五連罐的地區。除了民俗,西昌的自然景觀與彝家風情也讓他開始向往,並且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向往越來越濃。彝族,一個龍鷹血魂滴落在百褶裙上誕生的英雄"支格阿魯"的後裔,他們遠在千山萬水之外,對張鬆發出了遙遠的召喚。

到了第二年夏天,張鬆再也按捺不住,終於請了假踏上了入川之旅。但是,他還沒有到達自己的目的地,卻先出現在了這陌生的山穀之中。

"我的情況大概就是這些了。"張鬆不安地四下裏看看,大家還盯著他看,似有些意猶未盡。這個張鬆雖然木訥了些,但作家就是作家,說起事情來一套一套的,一件極普通的事到了他嘴裏都有了一波三折。大家現在對那個五連罐的魂瓶充滿了好奇,但他的話卻到此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