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國際文學社問(1 / 2)

原問--一、蘇聯的存在與成功,對於你怎樣(蘇維埃建設的十月革命,對於你的思想的路徑和創作的性質,有什麼改變)?

二、你對於蘇維埃文學的意見怎樣?

三、在資本主義的各國,什麼事件和種種文化上的進行,特別引起你的注意?

一,先前,舊社會的腐敗,我是覺到了的,我希望著新的社會的起來,但不知道這"新的"該是什麼;而且也不知道"新的"起來以後,是否一定就好。待到十月革命後,我才知道這"新的"社會的創造者是無產階級,但因為資本主義各國的反宣傳,對於十月革命還有些冷淡,並且懷疑。現在蘇聯的存在和成功,使我確切的相信無階級社會一定要出現,不但完全掃除了懷疑,而且增加許多勇氣了。但在創作上,則因為我不在革命的旋渦中心,而且久不能到各處去考察,所以我大約仍然隻能暴露舊社會的壞處。

二,我隻能看別國--德國,日本--的譯本。我覺得現在的講建設的,還是先前的講戰鬥的--如《鐵甲列車》,《毀滅》,《鐵流》(2)等--於我有興趣,並且有益。我看蘇維埃文學,是大半因為想紹介給中國,而對於中國,現在也還是戰鬥的作品更為緊要。

三,我在中國,看不見資本主義各國之所謂"文化";我單知道他們和他們的奴才們,在中國正在用力學和化學的方法,還有電氣機械,以拷問革命者,並且用飛機和炸彈以屠殺革命群眾。

注釋:(1)本篇最初發表於《國際文學》一九三四年第三、四期合刊,發表時題為《中國與十月》,同年七月五日蘇聯《真理報》曾予轉載。《國際文學》,雙月刊,國際革命作家聯盟的機關刊物,以俄、德、英、法等文字在蘇聯出版,原名《外國文學消息》,一九三○年十一月改稱《世界革命文學》,一九三三年改名為《國際文學》。

(2)《鐵甲列車》全名《鐵甲列車第14-69號》,伊凡諾夫著,侍桁譯,係魯迅所編《現代文藝叢書》之一,一九三二年神州國光社出版;《毀滅》,法捷耶夫作,魯迅譯,一九三一年三味書屋出版;《鐵流》,綏拉菲摩維支作,曹靖華譯,一九三一年三味書屋出版。這些都是以蘇聯國內戰爭為題材的長篇小說。

憶劉半農君這是小峰出給我的一個題目。

這題目並不出得過分。半農(2)去世,我是應該哀悼的,因為他也是我的老朋友。但是,這是十來年前的話了,現在呢,可難說得很。

我已經忘記了怎麼和他初次會麵,以及他怎麼能到了北京。他到北京,恐怕是在《新青年》(3)投稿之後,由蔡孑民(4)先生或陳獨秀(5)先生去請來的,到了之後,當然更是《新青年》裏的一個戰士。他活潑,勇敢,很打了幾次大仗。譬如罷,答王敬軒的雙鐄信(6),"她"字和"牠"字的創造(7),就都是的。這兩件,現在看起來,自然是瑣屑得很,但那是十多年前,單是提倡新式標點,就會有一大群人"若喪考妣",恨不得"食肉寢皮"的時候,所以的確是"大仗"。現在的二十左右的青年,大約很少有人知道三十年前,單是剪下辮子就會坐牢或殺頭的了。然而這曾經是事實。

但半農的活潑,有時頗近於草率,勇敢也有失之無謀的地方。但是,要商量襲擊敵人的時候,他還是好夥伴,進行之際,心口並不相應,或者暗暗的給你一刀,他是決不會的。倘若失了算,那是因為沒有算好的緣故。

《新青年》每出一期,就開一次編輯會,商定下一期的稿件。其時最惹我注意的是陳獨秀和胡適之。假如將韜略比作一間倉庫罷,獨秀先生的是外麵豎一麵大旗,大書道:"內皆武器,來者小心!"但那門卻開著的,裏麵有幾支槍,幾把刀,一目了然,用不著提防。適之先生的是緊緊的關著門,門上粘一條小紙條道:"內無武器,請勿疑慮。"這自然可以是真的,但有些人--至少是我這樣的人--有時總不免要側著頭想一想。半農卻是令人不覺其有"武庫"的一個人,所以我佩服陳胡,卻親近半農。

所謂親近,不過是多談閑天,一多談,就露出了缺點。幾乎有一年多,他沒有消失掉從上海帶來的才子必有"紅袖添香夜讀書"的豔福的思想,好容易才給我們罵掉了。但他好像到處都這麼地亂說,使有些"學者"皺眉。有時候,連到《新青年》投稿都被排斥。他很勇於寫稿,但試去看舊報去,很有幾期是沒有他的。那些人們批評他的為人,是:淺。

不錯,半農確是淺。但他的淺,卻如一條清溪,澄澈見底,縱有多少沉渣和腐草,也不掩其大體的清。倘使裝的是爛泥,一時就看不出它的深淺來了;如果是爛泥的深淵呢,那就更不如淺一點的好。

但這些背後的批評,大約是很傷了半農的心的,他的到法國留學,我疑心大半就為此。我最懶於通信,從此我們就疏遠起來了。他回來時,我才知道他在外國鈔古書,後來也要標點《何典》(8),我那時還以老朋友自居,在序文上說了幾句老實話,事後,才知道半農頗不高興了,"駟不及舌"(9),也沒有法子。另外還有一回關於《語絲》的彼此心照的不快活(10)。五六年前,曾在上海的宴會上見過一回麵,那時候,我們幾乎已經無話可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