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1 / 2)

他們走到大門口,他看見那個大黑洞,就皺起眉頭,躊躇著不進去。

“你看不清楚,當心,慢慢走啊!”她並不離開他,反而偎得更緊,她關心地囑咐他,一麵用力抬他的膀子。

“你?你不進去?”他擔心地問。

“我陪你上樓去,”她在他的耳邊小聲回答。

“你對我真好,”他感激地說了一句,他真想摟著她高興地哭一場。可是他隻看了她一眼,就默默地低下頭,移動腳步,走進大門,踏下他極熟習的台階。“當心啊,”她不斷地在他的旁邊說,她還用了全力支持著他,可是她的扶持隻有使他走得更慢。

“上樓啊,”她又在叮囑。他暗暗高興地又答應了一聲。

他們終於走上了三樓,剛踏完最上一級樓梯,就看見隔壁那位公務員的太太舉著一支蠟燭從房裏出來。

“汪太太,你回來啦!”那個蒼白臉的女人含笑招呼道,臉上露出一點驚訝的表情,不過人可以看出來這是帶善意的。

她對這個溫順的女人點頭笑了笑,然後應酬說:“張太太,你下樓去?”

張太太一麵應著,一麵驚奇地看了他一眼,溫和地問道:“汪先生有什麼不舒服嗎?”

他垂著頭站在妻子的身旁,答不出話來。她代他答道:“不是,他喝了酒。”

“我們張先生也吃醉啦,我出去給他買幾個廣柑。汪太太,你快陪汪先生進去罷,讓他睡一會兒就會好的,”這個小女人親切地微笑道,她的笑容並不是虛假的,不過就在笑的時候,她額上幾條憂鬱的皺紋還是十分顯露,雙眉也沒有完全開展。“這個小女人,生活把她壓得太苦了!”汪太太每次看見她,就要起憐憫的念頭。小女人走著慢步子下樓去了。他們夫婦借著她的燭光,走到了房門口。

門並沒有上閂,他一推,門就大開了。屋裏還是那樣陰暗,蠟燭仍然點在方桌上,母親仍舊坐在方桌旁,戴著眼鏡,補衣服。她顯得那樣衰老,背彎得那樣深,而且一點聲息也不出。燭芯結了小小的燭花,她也不把它剪去。她好象這許久都沒有移動過似的。

“宣,你到哪裏去了?也不先對我講一聲。是不是又去找那個女人?你也是……我勸你還是死了心罷。現在的新派女人,哪裏會長遠跟著你過這種苦日子啊!”母親一麵說話,一麵動針,她並沒有抬起頭來。她還以為她兒子是一個人回來的。“宣,不要難過,那個女人走了也好。將來抗戰勝利,有一天你發了財,還怕接不到女人!”她沒有聽見兒子回答,便詫異地抬頭一看,她滿眼金光,什麼也看不出來,眼睛幹得十分難過。她放下針線取下眼鏡,用手在眼皮上揉了幾揉。

他母親說到“那個女人”的時候,他便痛苦地皺起眉頭,一麵伸手去緊緊捏住他妻子的一隻手,他害怕他妻子會跟他母親吵起來。可是他妻子始終不作聲。到這時他不能再忍耐了,便叫了一聲:“媽!”聲音裏含著懇求和悲痛。

“什麼事?”母親驚問道。她把手從眼睛上拿下來。這次她看見了,在他的身旁就站著那個女人!

“我陪他回來的,”樹生故意裝出安靜的樣子說。

“好,你本領大,你居然把她請回來了,”母親冷笑道,她又埋下頭動起針線來。

樹生帶著微笑看了母親一眼,後來才說:“並不是他去請我回來的,他不曉得在哪裏喝了酒,在街上到處亂吐,我看見,才送他回來的。他走路都走不穩了。”她故意用這樣的話來氣他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