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1 / 2)

他不肯讓母親和妻子知道他吐血的事。第二天他居然支持著到公司去辦公。晚上睡得不好,精神相當差。仍舊是那單調的工作和糾纏不清的譯文,周主任的厭惡的表情、吳科長的敵視的眼光和同事們的沒有表情的麵孔。他忍受著。他捱著時刻。他的心並不在紙上。他也弄不明白自己究竟校出了多少錯字。聽見開飯的鈴聲,他放下筆,輕輕歎一口氣,他仿佛就是一個遇赦的犯人。他的胃口還是不好,他吃得少,也不講話。他覺得全桌的眼光都帶著憐憫在看他,他不安起來。好容易放下碗,他又象得救似地噓一口氣,離開飯桌。他不敢看旁人,也沒有誰理他。

他回到樓上,又在辦公桌前坐下。他並不看校樣。還沒有到辦公時間,他用不著多耗費他那有限的精力。他的眼光茫然地朝四處看。除了白茫茫的一片外,他似乎什麼也看不見。他疲倦,腦筋也較往日遲鈍,眼皮漸漸地往下垂,頭越來越重。他睡著了。

同事們的笑聲驚醒了他。他連忙坐正。腦子裏還裝了一些古怪的影子。他從悲歡離合的夢中醒過來了。他還有一種悵惘的感覺。

辦公時間近了。周主任和吳科長都不在,同事們高興地講著笑話。忽然一個同事提起戰局,另一個同事跟著報告昨晚得到的消息。空氣立刻緊張起來。日本人不停地向這裏前進,沒有人擋住他們。據說敵人已經到了宜山。

“報上都沒有說,你知道!不會有這樣快!”汪文宣暗暗地駁斥道,但是他隻敢在心裏說。

“不見得罷。怎麼你的消息倒這樣靈通?報上還說這兩天前方戰況很好,”小潘插嘴說。

“你相信報紙?你曉得報上每天有多少檢查扣掉的新聞?”那個消息靈通的同事反駁道。

“是啊,這兩天情形的確不妙,我有個親戚在貴陽住家四年了,現在也要把全家搬過來,”另一個同事說。

“這算什麼!我有個朋友已經定了飛機票就要搬家到蘭州去羅。要逃索性徹底一點,”又一個同事說。

“所以我們公司要搬蘭州,這就是徹底啊,”消息靈通的同事說。

“你去嗎?”小潘問道。

“我去?恐怕公司不會要我們這班小職員去罷。你還存這個希望嗎?”消息靈通的同事說。其實這個同事不能算是小職員,他是出版科的科員,進公司時間久,底薪也比汪文宣的高得多。

“不要我們,總得發一筆遣散費。多支三個月薪水也好,”小潘滿不在乎地說。

“三個月?我看至多也不過兩個月。拿到那一點錢有什麼用?逃難不夠用;不逃難更不夠用。況且這種半官半商、亦官亦商的機關——”消息靈通的同事說到這裏,聽見樓梯上的腳步聲,連忙咽下以後的話,同時做出一個可笑的怪相。

周主任來了。整個樓麵立刻靜下來。小潘也悄悄地回到樓下去。下半天的工作開始了。

汪文宣不出聲息地坐在辦公桌前。他覺得自己還是在夢中。他的眼睛看不見麵前攤開的校樣。同事們的談話占據了他的整個腦子。逃難,遣散,這不就是他的毀滅嗎?還有他的家庭。湘桂撤退的慘劇,他從別人口中聽到的一切,他又是一個這麼不中用的人!要是真的到了那一天……?他一身發冷。他不敢再往下想,卻又不能製止自己。他越想,心越亂。他翻過了兩張校樣,卻沒有把一個字裝進腦子裏去。工作,他已經不關心了。周主任的表情和吳科長的眼光,他也不再關心了。他仿佛聽見一個熟習的聲音在他的耳邊說:毀滅!他被人宣告了死刑。他沒有上訴的心思。

他昏昏沉沉地過了半點鍾光景。他覺得周身不舒服,頭忽然發起燒來。頭有點暈。幾分鍾,十幾分鍾,半點鍾,一點鍾以後,熱度還沒有退。“一定是肺病,我昨晚還吐過血!”他斷定道。“沒有關係,我反正要死。”他安慰自己。心稍稍安定了。他不再象先前那樣地害怕了。他卻另有一種淒涼的感覺。

“我死,我一個人死,多寂寞啊,”他想著,他恨不得馬上跑回家中,抱著母親,抱著妻,抱著小宣痛哭一場。

到下班的時候,他已經不發燒了。他覺得精神稍微好一點,慢慢地走回家去。

母親在家裏煮好飯等待他。她用慈愛的調子同他談話,問他這一天的工作情形。吃飯的時候,母親談起樹生,又發了一通牢騷。他唯唯地應著,他覺得母親的話有道理,同時又覺得樹生並沒有錯。

“晚飯她既然不在行裏吃,就應該回家來吃。你親眼看見的,她一個月有幾天在家?不是去找情人還有什麼事!”母親收拾飯碗的時候,終於忍不住這樣地直說了。

他不作聲。他不相信母親的話。但是母親的話使他痛苦。永遠是這樣的控訴,仇視。“為什麼不讓我安靜?既然你愛我,為什麼不也愛她呢?你知道我多麼離不開她!”他想道。但是他不敢把這答話說出來。“離不開她”四個字傷了他自己,使他感到寂寞。寂寞中又夾雜了一點焦急不安。他默默地站起來,輕輕咬著嘴唇,在屋子裏走了幾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