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1 / 3)

他到了家。房門半掩著,他推開門進去。母親立在方桌前洗衣服。他一看便知道舊洋磁臉盆裏麵泡著的正是他的罩袍。

“宣,你回來了!”母親驚喜地說。

“我累得很,”他喘息地答道。接著他苦笑地對她說:“媽,你還在給我洗衣服!我不是說過拿給外麵洗衣服的大娘去洗嗎?”他把書桌前的藤椅掉轉方向在它上麵坐下來。

“包月洗要八百元一個月,太貴了!橫順我在家裏沒有事做。我不比樹生,她可以到外麵去掙錢,”母親發牢騷地說。

“樹生回家來過嗎?”他忍不住問了一句。

母親馬上變了臉色,不高興地回答:“她沒頭沒腦地發了一頓脾氣又走了。我看她越來越不象話。你也得管管她。象她這種脾氣,我實在伺候不了。我想等你身體好一點,我要回昆明去住一個時候。唉……”(她改換了語調歎一口氣)“我離開雲南二十多年了。我二哥他們不曉得老到什麼樣子……”她的眼睛裏開始閃著淚光。

看見母親的眼淚,他覺得心裏一陣難過,他自己也就想哭了。他連忙安慰她說:“媽,你不要傷心。我不會偏袒她,我是你的兒子——”

不等他說完她便插嘴說:“是啊,她不過是你的姘頭。她動不動就說走。其實她走了倒好。她走了,我另外給你接一個更好的來。”

母親的這句話激起了他的反感,他不敢反駁,卻用不安的聲調說:“我們這樣人家,還有什麼錢來結婚?連自己都養不活,還會有人嫁給我?”他苦笑了。

“養不活,怕什麼!這個年頭哪個有良心的人活得好?拖也好、捱也好,我們總要活下去。我們不能因為沒有錢,就連妻子、兒女都不要了!”母親憤慨地說。

“不過我實在離不開樹生,結婚十四年了,我們彼此相當了解……”他痛苦地說,話還未說完,他覺得一陣頭暈,就把藤椅放還原,將頭壓在書桌上。他象睡著了一樣,半天都不出聲息。

母親走到他的身旁,用充滿慈愛和憐憫的眼光看他。“你真是不到黃河心不死,”她低聲說,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接著她又喚道:“宣。”他應了一聲,卻不抬起頭來。

“你到床上去躺躺罷,”她柔聲說;“她會回來的,你何苦這樣難過。”

“我不是為了她的事情,”他有氣無力地搖搖頭說;“她會回來,我知道。我先前還看見她。”

“你看見她?她去公司找過你嗎?真不要臉!還好意思向你告狀!”母親氣紅臉,離開他走一步,大聲說。她惱怒地想:這個女人究竟在玩什麼花樣?

他痛苦地看了她一眼,皺著眉頭說:“她沒有講什麼。她……她不過說時局不……大好。”

“時局好不好,跟她有什麼相幹!”母親氣憤地說;“她要走,一個人走就是羅。做什麼還要來害人!”

“媽!”他不能忍耐地叫起來,這太過份了!為什麼她要這樣恨樹生?為什麼女人還不能原諒女人?“她不走,她說過,她不走。她就要回來。”

“她回來?她還有臉見我?”母親又驚奇又憤恨地說。

“是我要她回來的,”他畏怯地說。

“你還要她回來?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她在房裏走了兩步,忽然走到床前,在床沿上坐下,兩手蒙住臉,好象在哭。她又取下手,站起來,自語似地說:“我什麼苦都受得了,就是受不了她的氣!我寧肯死,寧肯大家死,我也不要再看見她!”她咬牙切齒地說,仿佛就在咬那個女人的肉似的。她說完並不理他,馬上走進她的小屋去了。

他的腦子裏雜亂地響著各種聲音。他呆呆地望著她,仿佛在做夢。聲音漸漸地靜下來。他忽然明白了,立刻站起來,走進母親的屋子裏去。

母親側著身子躺在床上,臉向著牆壁,低聲在哭。

“媽!”他大聲喚道。她應著,翻身坐起來,淚珠從她的起皺的眼角落下。

“你還有什麼話?”她啞聲問道。

“媽,你不要難過,我不讓她回來就是羅,”他立在床前,溫和地說。

她用手帕揩了眼淚,臉上露出了一點喜色。“你這是真話?”她問道。

“媽,是真話,”他不加考慮地回答。

“那麼你答應我了?”她不放心地再問一句。

“我答應你。你放心罷,”他望著他母親的受苦的麵顏,他感情衝動地回答。他忘了自己,忘了病,也忘了他的過去和將來。

“隻要你肯答應我,隻要我不再看見那個女人,我什麼苦都可以吃,什麼日子我都過得了!”她帶著欣慰的口氣說。她站起來。“其實她哪裏會回來啊?我看她一定會跟著她的什麼主任飛蘭州的,”她露出一點得意的口氣說,她覺得自己得到勝利了。她的憤怒消失了。她的痛苦也消失了。她心平氣和地走出她的小屋,回到洋磁臉盆前麵,把她的一雙變得粗糙的手伸進冰冷的水中去。

他帶著苦笑跟在她的後麵,默默地望著她搓洗衣服。他忽然覺得頭發暈,眼睛發黑,心裏難受得很,他差一點跌倒在地上。他連忙靠著牆壁,閉上眼睛養神。

母親埋著頭,看不見他這情形。她還在對他講話。她說:“家裏少了那個女人,什麼事都簡單多了。小宣這個星期一定要回來的。這個孩子很可憐,他媽從來不管他。今天外麵謠言更多,人心惶惶,好象大禍就要臨頭。我卻不管。這些年頭什麼日子我沒有過過!未必還有更苦的在後頭!你公司裏有什麼消息嗎?”

“啊,”他好象從夢中醒過來似地應道;“沒有,”他搖搖頭。

“那麼不會搬蘭州……”她又說。

“好象要搬,又好象不搬,我不大清楚,”他答道,接連咳了幾聲嗽。

“怎麼你又在咳嗽?你快躺下去歇歇罷,”她關心地說,她抬起頭來看他。“你快去睡!你臉色這樣難看!你的病剛剛好一點,現在怕又要發作了,”她驚惶地說。

他一直咬緊嘴唇在支持著。但是他聽見母親的這幾句話以後,他的精神的力量馬上崩潰了。他並不回答她,卻搖搖晃晃地走到床前,倒在床上。他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

“你怎麼啦?你怎麼啦?”她驚問道,連忙走到床前來。

“我睡一下,我睡一下,”他喃喃地說。

“宣,你要當心啊。時局這樣壞,你又病倒,叫我怎樣辦?”她有點張皇失措的樣子,帶著哭聲說。

“我不是病,我不是病,”他有氣無力地說,接著他又咳了幾聲嗽,他的咳聲空虛無力,很可怕。

“你還要說不是病!還不肯休息!要是真的再倒下來,你怎麼受得住?”母親著急地責備道,她的淚水順著臉頰直流。

“媽,你放心,我不會死。我們這種賤骨頭不會死得這麼容易,”他吃力地、感傷地說。而其實他所想的正是這個“死”字。“死”使他悲觀,使他難過。

“你不要說話,你先睡一會兒罷,”她忍住悲痛說,她給他蓋上了棉被。

“其實死了也好,這個世界沒有我們生活的地方,”他自語似地說。

“你不要這樣想。我們沒有偷人,搶人,殺人,害人,為什麼我們不該活?”母親憤恨不平地說。

就在這個時候房門突然大開,樹生回來了。

“怎麼,宣,你又躺下來了?”她順口問了一句,聲音還是那麼清脆,臉上帶著笑容。

“我走累了,現在躺一會兒,”他連忙撐起半個身子答道。

母親看見樹生進來,大吃一驚。她一張臉漲得通紅,半天說不出話。羞和憤壓倒了她。

“你睡你的,不要起來。我給你帶來好消息:獨山克服了,”樹生望著他高興地大聲說。“這是晚報。”她把手裏捏的一張晚報遞給他。

“我們可以不逃難了,”他讀完了那條消息放心地說;他想下床,可是他剛剛移動他的腿,身子就倒了下去。他歎了一口長氣。

母親什麼話也不說,就板起臉孔躲進小屋去了。“媽,”他在床上喚她,可是她連頭也不回過來。

“讓她去,讓她去,”樹生低聲對他說,一麵做了一個手勢。

他搖搖頭懇切地說:“這樣不好。你看我的麵上對媽客氣點。你們和解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