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 談《寒夜》(2 / 3)

我在小說裏寫的就是這樣的一個家庭。兩個善良的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兩個上海某某大學教育係畢業生靠做校對和做“花瓶”勉強度日,不死不活的困苦生活增加了意見不合的婆媳間的糾紛,夾在中間受氣的又是丈夫又是兒子的小公務員默默地吞著眼淚,讓生命之血一滴一滴地流出去。這便是國民黨統治下善良的知識分子的悲劇,悲劇的形式雖然不止這樣一種,但都不能避免家破人亡的結局。汪文宣一家四口包括祖孫三代,可是十三歲的初中學生在學校寄宿,他身體弱,功課緊,回家來不常講話,他在家也不會引起人注意;所以我在小說裏隻著重地寫了三個人,就是上麵講過的那三個人。關於他們,我還想聲明一次:生活是真實的,人物卻是拚湊攏來的。當初我腦子裏並沒有一個真實的汪文宣。隻有在小說脫稿以後我才看清了他的麵顏。四年前吳楚帆先生到上海,請我去看他帶來的香港粵語片《寒夜》,他為我擔任翻譯。我覺得我腦子裏的汪文宣就是他扮演的那個人。汪文宣在我的眼前活起來了,我讚美他的出色的演技,他居然縮短了自己的身材!一般地說,身材高大的人常常使人望而生畏,至少別人不敢隨意欺侮他。其實在金錢和地位占絕對優勢的舊社會裏,形象早已是無關重要的了。要是汪文宣忽然得到某某人的提拔升任正中書局經理、主任,或者當上銀行經理、公司老板等等,他即使骨瘦如柴、彎腰駝背,也會到處受人尊敬,誰管他有沒有淵博的學問,有沒有崇高的理想,過去在大學裏書念得好不好。汪文宣應當知道這個“真相”。可是他並不知道。他天真地相信著壞蛋們的謊言,他有耐心地等待著好日子的到來。結果,他究竟得到了什麼呢?

我在前麵說過對於小說中那三個主要人物,我全同情。但是我也批評了他們每一個人。他們都有缺點,當然也有好處。他們彼此相愛(婆媳兩人間是有隔閡的),卻又互相損害。他們都在追求幸福,可是反而努力走向滅亡。對汪文宣的死,他的母親和他的妻子都有責任。她們不願意他病死,她們想盡辦法挽救他,然而她們實際做到的卻是逼著他,推著他早日接近死亡。汪文宣自己也是一樣,他願意活下去,甚至在受盡痛苦之後,他仍然熱愛生活。可是他終於違背了自己的意誌,不聽母親和妻子的勸告,有意無意地糟蹋自己的身體,大步奔向毀滅。這些都是為了什麼呢?難道三個人都發了狂?

不,三個人都沒有發狂。他們都是不由自主的。他們的一舉一動都不是出於本心,快要崩潰的舊社會、舊製度、舊勢力在後麵指揮他們。他們不反抗,所以都做了犧牲品。舊勢力要毀滅他們,他們不想保護自己。其實他們並不知道怎樣才能保護自己。這些可憐人,他們的確象某一個批評家所說的那樣,始終不曾“站起來為改造生活而鬥爭過”。他們中間有的完全忍受,象汪文宣和他的母親;有的並不甘心屈服,還在另找出路,如曾樹生。然而曾樹生一直坐在“花瓶”的位子上,會有什麼出路呢?她想擺脫毀滅的命運,可是人朝南走絕不會走到北方。

我又想起吳楚帆主演的影片了。影片裏的女主角跟我想象中的曾樹生差不多。隻是她有一點跟我的人物不同。影片裏的曾樹生害怕她的婆母。她因為不曾舉行婚禮便和汪文宣同居,一直受到婆母的輕視,自己也感到慚愧,隻要婆母肯原諒她,她甘願做個孝順媳婦。可是婆母偏偏不肯原諒,把不行婚禮當作一件大罪,甚至因為它,寧願毀掉兒子的家庭幸福。香港影片的編導這樣處理,可能有他們的苦衷。我的小說人物卻不是這樣。在我的小說裏造成汪文宣家庭悲劇的主犯是蔣介石國民黨,是這個反動政權的統治。我寫那幾個人物的時候,我的小說情節逐漸發展的時候,我這樣地了解他們,認識他們:

汪文宣的母親的確非常愛兒子,也願意跟著兒子吃苦。然而她的愛是自私的,正如她的媳婦曾樹生所說,是一個“自私而又頑固、保守”的女人。她不喜歡媳婦,因為一則,媳婦不是象她年輕時候那樣的女人,不是對婆母十分恭順的孝順媳婦;二則,她看不慣媳婦“一天打扮得妖形怪狀”,上館子,參加舞會,過那種“花瓶”的生活;三則,兒子愛媳婦勝過愛她。至於“你不過是我兒子的‘姘頭’。我是拿花轎接來的”,不過是在盛怒時候的一個作戰的武器,一句傷害對方的咒罵而已。因為在一九四四年,已經沒有人計較什麼“結婚儀式”了。兒子連家都養不活,做母親的哪裏還會念念不忘那種奢侈的儀式?她希望恢複的,是過去婆母的權威和舒適的生活。雖然她自己也知道過去的日子不會再來,還是靠媳婦當“花瓶”,一家人才能夠勉強地過日子,可是她仍然不自覺地常常向媳婦擺架子發脾氣,而且正因為自己間接地花了媳婦的錢更不高興媳婦,常常借故在媳婦身上發泄自己的怨氣。媳婦並不是逆來順受的女人,隻會給這位婆母碰釘子。生活苦,環境不好,每個人都有滿肚皮的牢騷,一碰就發,發的次數愈多,愈不能控製自己。因此婆媳間的不和越來越深,誰也不肯讓步。這個平日鍾愛兒子的母親到了怒火上升的時候,連兒子的話也聽不進去了。結果兒子的家庭幸福也給破壞了。雖然她常常想而且願意交出自己的一切來挽救兒子的生命,可是她的怒火卻隻能加重兒子的病,促使死亡早日到來。

汪文宣,這個忠厚老實的舊知識分子,在大學念教育係的時候,“滿腦子都是理想”,有不少救人濟世的宏願。可是他在舊社會裏工作了這麼些年,地位越來越低,生活越來越苦,意氣越來越消沉,他後來竟然變成了一個膽小怕事、見人低頭、懦弱安分、甘受欺侮的小公務員。他為了那個吃不飽穿不暖的位置,為了那不死不活的生活,不惜犧牲了自己年輕時候所寶貴的一切,甚至自己的意誌。然而苟安的局麵也不能維持多久,他終於害肺病,失業,吐盡血,失掉聲音痛苦地死去。他“要活”,他“要求公平”。可是舊社會不讓他活,不給他公平。他念念不忘他的妻子,可是他始終沒有能等到她回來再見一麵。

曾樹生和她的丈夫一樣,從前也是有理想的。他們夫婦離開學校的時候,都有為教育事業獻身的決心。可是到了《寒夜》裏,她卻把什麼都拋棄了。她靠自己生得漂亮,會打扮,會應酬,得到一個薪金較高的位置,來“提高”自己的生活水平,來培養兒子讀書,來補貼家用。她並不願意做“花瓶”,她因此常常苦悶、發牢騷。可是為了解決生活上的困難,為了避免吃苦,她竟然甘心做“花瓶”。她口口聲聲嚷著追求自由;其實她所追求的“自由”也是很空虛的,用她自己的話來解釋,就是:“我愛動,愛熱鬧,我需要過熱情的生活。”換句話說,她追求的也隻是個人的享樂。她寫信給她丈夫說:“我……想活得痛快。我要自由。”其實,她除了那有限度的享樂以外,究竟有什麼“痛快”呢?她又有過什麼“自由”呢?她有時也知道自己的缺點,有時也會感到苦悶和空虛。她或許以為這是無名的惆悵,絕不會想到,也不肯承認,這是沒有出路的苦悶和她無法解決的矛盾,因為她從來就不曾為著改變生活進行過鬥爭。她那些追求也不過是一種逃避。她離開汪文宣以後,也並不想離開“花瓶”的生活。她很可能答應陳經理的要求同他結婚,即使結了婚她仍然是一個“花瓶”。固然她並不十分願意嫁給年紀比她小兩歲的陳經理,但是除非她改變生活方式,她便難擺脫陳經理的糾纏。他們在經濟上已經有密切的聯係了,她靠他幫忙,搭夥做了點囤積、投機的生意,賺了一點錢。她要跟他決裂,就得離開大川銀行,另外安排生活。然而她缺乏這樣的勇氣和決心。她丈夫一死,她在感情上更“自由”了。她很有可能在陳經理的愛情裏尋找安慰和陶醉。但是他也不會帶給她多大的幸福。對她來說,年老色衰的日子已經不太遠了。陳經理不會長久守在她的身邊。這樣的事在當時也是常見的。她不能改變生活,生活就會改變她。她不站起來進行鬥爭,就隻有永遠處在被動的地位。她有一個十三歲的兒子。她不象一般母親關心兒子那樣地關心他,他對她也並不親熱。兒子象父親,又喜歡祖母,當然不會得到她的歡心。她花一筆不算小的款子供給兒子到所謂“貴族學校”念書,好象隻是在盡自己的責任。她在享受她所謂“自由”的時候,頭腦裏連兒子的影子也沒有。最後在小說的“尾聲”裏,她從蘭州回到重慶民國路的舊居,隻看見一片陰暗和淒涼,丈夫死了,兒子跟著祖母不知走到哪裏去了。影片中曾樹生在汪文宣的墓前放上一個金戒指,表示自己跟墓中人永不分離,她在那裏意外地見到了她的兒子和婆母。婆母對她溫和地講了一句話,她居然感激地答應跟著祖孫二人回到家鄉去,隻要婆母肯收留她,她做什麼都可以。這絕不是我寫的曾樹生。曾樹生不會向她的婆母低頭認錯,也不會放棄她的“追求”。她更不會親手將“花瓶”打碎。而且在一九四五年的暮秋或初冬,她們婆媳帶著孩子回到家鄉,拿什麼生活?在國民黨反動派統治下,要養活一家三口並不是容易的事。曾樹生要是能吃苦,她早就走別的路了。她不會曆盡千辛萬苦去尋找那兩個活著的人。她可能找到丈夫的墳墓,至多也不過痛哭一場。然後她會飛回蘭州,打扮得花枝招展,以銀行經理夫人的身份,大宴賓客。她和汪文宣的母親同樣是自私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