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免職(1 / 3)

有好幾年了吧,坐在這高高的龍座上,俯視群臣,一片烏壓壓的腦袋,隻有裴錚挺直了脊梁,立於群臣之前,敢那樣肆無忌憚地抬了眉眼直視我。那鳳眸生得真好,尤其是那一眯眼一瞪眼,能把我所有的反駁嚇得咽回去。

真真是讓人如坐針氈。

如今少了這麼個人,好像大殿空曠了許多,不過寡人也輕鬆了不少。

“有事起奏,無事退朝——”尖銳的聲音穿透了大殿。

我掃了底下一眼,捏了捏袖中的奏章,緩緩勾出一抹微笑。“昨日裏,寡人得了一封奏章,說得很有意思。”我抽出奏章,交與小路子,“小路子,你念給他們聽聽。”

小路子恭恭敬敬接過了,清了清嗓子,字正腔圓地念起《數裴相大罪七宗》。我閑閑地打量下麵群臣的反應,一個個把頭埋得更低了。

蘇昀站在原先裴錚所立之處,與原先那人一樣,很有些寧折不彎的風骨,不過蘇昀如青鬆立雪,傲岸不群,裴錚那人卻是囂張使然,目空一切。

真是……看不到他,還有點不習慣。我有些出神地想。

小路子方念罷奏章,下麵一片死寂。我隻好點名了。“龐仲!”

“微、微臣在!”可憐的諫議大夫哆嗦了一下,聲音都走調了。

“這奏章上所言,是否屬實?”我揚高了聲音,努力裝出那麼點威勢。

“微、微臣不知……”

“不知?”我聲音一沉,“龐仲,諫議大夫職責何在,你說說看!”

“諫議大夫,掌、掌侍從規諫……”龐仲聲音都哆嗦了,想上次他規勸我納妃之時是多麼意氣風發啊!這麼一想,他好像是蘇黨的人,我也不好多為難了。

“既是如此,你就該通明政事。裴相若真有罪,你知而不報,當屬同罪。裴相若無罪,你知而不辯,也是有罪。你若連裴相有罪無罪都不知道,那屍位素餐,何嚐非罪?你說,寡人留你何用?”我自忖這番話說得很是溫和,可是這膽小的龐仲嚇得兩股戰戰,我看得有些不忍,隻有搖頭歎氣,又轉而問他人:“這折子是誰上的,寡人不追究,但這真相如何,眾愛卿啊……”我悠悠一歎,“蒙蔽聖聽,可是大罪啊!”

“臣等惶恐……”底下窸窸窣窣拜倒了一堆人。

我摸著下巴心想,恐嚇別人,原來我也挺在行的!

“貪汙、受賄、經商、逾製、弄權、兼並土地、縱奴行凶……其他暫且不說,逾製一項,有目共睹,寡人不說,你們便也視而不見了嗎?”這班臣子,寡人想教訓他們很久了!“經商、兼並土地、縱奴行凶這三件事,京兆尹,你掌京畿要務,有何話說?”

被點到名的京兆尹出列,臉色蒼白地說道:“回陛、陛下……”然後,他竟然無比柔弱地——直接暈過去了!

下麵登時亂作一團,我頭痛無比地按著額角,真想把這群人都拖出去打三十大板!

“陛下。”在一團亂麻裏,蘇昀的聲音清清冷冷,如夜風吹開了蔽月浮雲,灑下一片清輝。

我心頭煩躁稍退,柔聲道:“蘇禦史可有話說?”

蘇昀微抬著眉眼看我,他身後諸人都定住了身形,直勾勾盯著他的後腦勺。

“微臣以為,那奏章上所言,有失偏頗。”蘇昀微笑說道。我以為自己幻聽了,疑惑地盯著他,“你說什麼?”他是在幫裴錚說話?

蘇昀出列一步,躬身道:“貪汙、受賄二事,暫且查無實證。經商之事,據微臣所知,帝都確有幾家銀樓、茶樓署名裴相。高祖雖有雲,官不與民爭利,卻也不曾立於法典,以此說來,裴相無罪。逾製、弄權之說,實則直指陛下無能,微臣以為不妥。兼並土地亦不曾違背大陳律法,至於縱奴行凶,不論真假,即便是真,也至多一個禦下不嚴,所用非人的小過。”

我聽得一愣一愣,不隻是我,所有人都愣住了。

蘇黨和裴黨不是死對頭嗎?我還記得不久前兩人在殿上針鋒相對,怎麼這一轉眼,蘇昀竟然幫裴錚說起話來了!

難道……他真的是為裴笙,才替裴錚說話?

我攥了下拳,心頭有些酸澀,幹笑道:“蘇禦史說話向來公正,這一番話尤其……”難得找到一個教訓裴錚的好機會,萬萬想不到竟是讓蘇昀給破壞了!

我這心頭,難受得仿佛有千萬隻蟲蟻在齧咬!漲得滿滿的氣,就這麼哧的一聲,沒了……

群臣站直了身子齊聲道:“蘇禦史言之有理,臣等附議……”

附議……

寡人頂你個肺!

我一咬牙,起身,甩袖,大怒一聲:“退朝!”

“陛下,陛下……”小路子急忙追上來,“陛下別生氣,生氣傷身子!”

我咬著袖子眼淚汪汪。

“這是怎麼回事呀……為什麼他也幫著他說話?寡人身邊的人都被收買了嗎?昨天才說好他幫我扳倒裴錚的!”

“陛下別傷心……”小路子遞手絹來,“小路子不會被任何人收買,小路子生是陛下的人,死是陛下的死人,一生忠於陛下!”

我抹著眼淚低頭往前走。

天下烏鴉一般黑,他們如今官官相護了,又把寡人置於何地?

我一股惡氣憋在心頭,回到宣室扔了幾個花瓶都不解氣,忽聽到下人通報說蘇禦史求見,我抬腳往柱子上一踢,大怒道:“不見!”

疼死我了……

心疼又腳疼!

我抱著腳跳跳跳到椅子上坐下,一抬頭,看到蘇昀立在門邊,急忙收手坐端正了,正色道:“寡人不是說不見了嗎?”

“微臣有要事稟告,刻不容緩。”蘇昀不驚不懼,微笑說道。

我別過臉不去看他,沉著聲音說:“有什麼事方才朝上不能說?”

“人多,眼雜。”蘇昀緩緩說道,“隻能同陛下一人說。”

他這話,讓我左心口狠狠撞了一下,怒火也消下了大半。

“那……那你說吧……”我訥訥道。

小路子早已識相退下了,宣室裏隻剩我和他,我沉默望著他,他也沉默看著我……

我幹咳兩聲,皺眉打破這有些尷尬的沉默,“你不是說有話要說嗎?”

他卻沒有立時回答我的問話,目光落到我的右腳上,聲音微柔:“陛下,還疼嗎?”

我縮了下腳,心想哪能不疼呢,那一下我可是真用力了……

嘴上卻說:“無大礙,你還是有話直說吧。當然,如果是幫裴錚說話,就可以免了。”

蘇昀聞言抬眼凝視我,眼中笑意淺淺:“陛下覺得微臣方才是在為裴相說話?”

我也笑了。“不然你是在為寡人說話?”

蘇昀微哂。“微臣方才所言,倒也不虛,但論動機,自然不可能是為了裴相。陛下可知,那封奏章是誰寫的?”

“奏章是通過內閣呈上來的,如果你都不知道,寡人就更不知了。”我淡淡道。

蘇昀笑道:“是微臣寫的。”

我瞪大了眼睛,直勾勾盯著他。

他笑意更深:“陛下很驚訝?”

我僵硬地點頭,“你在朝上那樣為他辯解……”

“陛下是否以為那封奏章是裴黨的人遞上來試探陛下態度的?”

我輕輕點了下頭。“寡人雖暫免了他的丞相一職,卻同時立他為鳳君,此時此刻,朝堂上那班人多半還在觀望,不會這麼快就上這七宗罪的奏章,而且這奏章裏並沒有任何確鑿證據可對裴錚造成實際傷害,更多的像是在試探……”

裴錚的勢力盤根錯節,崇光新政後,他在各部門的關鍵位子上安插了不少自己的門生,就算證據確鑿,毫無準備也很難一下子扳倒他,隻能一步步削去他的臂膀,瓦解他的勢力,否則裴錚突然倒下,朝堂定會亂成一盤散沙。這個局勢,凡是能混到四品以上的,都心中有數。所以目前大陳朝堂還不能沒有裴錚,我原以為,這封無關痛癢的折子不過是他要來試探我的態度,既然如此,我就擺個臉色給他看,卻萬萬料不到,竟是蘇昀所寫。

確實,與裴錚水火不容的人是他,但在這個時候寫這樣一封奏章根本不能傷到裴錚,他不但寫了,還在朝堂上反駁……這到底是為什麼?

我疑惑不解地看著他。

“朝堂上,和陛下抱同樣心思的,隻怕不在少數……”蘇昀微低著頭,一抹笑意的滑過墨黑的瞳仁,若有鱗光。恍惚間,我以為站在自己麵前的是裴錚——那個春風化雨的蘇煥卿在哪裏呢……

我攥了下手心,回過神來,聽到他緩緩說:“這封奏章到底出自誰之手,沒有人知道。如今百官也多半以為是裴相出手試探陛下的態度,同時試探底下諸人何者對他存有異心,因此今日朝堂之上,百官無一人敢表態。另一種猜測,則是以為奏章乃陛下自己捏造,同樣是試探,卻是試探文武百官對陛下的忠誠度。陛下……”蘇昀揚起眉眼,淺笑望著我的眼睛,悠悠道,“以今晨的情景看來,百官懼裴相,甚於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