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來,整個帝都的人都在造寡人的謠,寡人聽了,說不清是喜是憂,但另一個當事人卻聽得津津有味。
裴錚還沒過門便開始插手寡人的家事了,以前是內政外交軍政大權一把抓,現在是肅清後宮排除異己玩兒宮鬥了。其實寡人後宮也沒什麼人可以讓他鬥的,身邊除了女人就是不男不女的人,門口的侍衛倒是男人,但寡人到現在都記不住他們長什麼樣。
失事後第三日,易道臨便把事情的來龍去脈查清楚了。
在大火中喪生的小卒是鴻臚寺的人,據鴻臚寺其他人說,那人原先手腳就不幹淨,因此蘇昀的玉佩是自己丟了還是被偷了也未可知。煙火堆放之處是禁絕明火的,暖玉確實最有可能是引燃煙火的元凶。乍看上去,這不過就是一宗荒謬的意外,但易道臨是個謹小慎微的人,查到的遠不止如此。
“此番婚典所用的煙火俱由鴻臚寺卿指定采買,但微臣發現,有相當一部分煙火的規格和質量都不符合宮中采買標準,極易引燃,爆炸。微臣暗訪過那家煙火製造局,發現所有者乃鴻臚寺卿故交,二人交情深厚,此次婚典所需煙火數量之多本該由帝都三家大製造商競標,但鴻臚寺卿以權謀私,讓故交承辦所有煙火,才造成以次充好的現象出現,釀成了幾日前的慘劇。”易道臨一邊說著,一邊將搜羅上來的罪證呈放到我麵前。
賬簿、劣質煙火,甚至人證,樣樣齊全……
我翻了翻賬簿,心緒有些低沉。鴻臚寺卿,說起來也算是蘇昀那邊的人。不久前裴錚才為了阿緒狠狠教訓了鴻臚寺的幾個混蛋。這件事到此算是水落石出了吧,說到底還是蘇黨的人犯的錯,但終究是與蘇昀無關,我稍稍鬆了口氣。
“易卿家,陪寡人走一走吧。”我推開物證,背起手朝外走去。
差不多也要入暑了,樹上已有蟬鳴陣陣。
蟪蛄不知春秋,那些朝生暮死的蟲子,可有寡人這樣的煩惱?
“蘇昀推舉你任大理寺卿,你這麼做,不怕被人說恩將仇報嗎?”我看著池邊柳,淡淡問道。
“蘇禦史推舉之恩,微臣心存感激,但微臣隻忠於陛下,忠於社稷,真相如何,便是如何。”易道臨斬釘截鐵地說。
我笑了笑,回頭看他。這人鼻梁挺直,目光堅毅,比五年前少了一絲青澀,多了三分風霜,倒顯得偉岸起來。
“你做得很好。”我讚賞地點了點頭,“大理寺的人可有為難你?”
“不曾。”易道臨回道。
他這話也不知算不算欺君,小路子的回報是,大理寺那群人整日懶懶散散,故意消極怠工,但似乎這也沒影響到易道臨,他自做他的,有需要的話吩咐下去,做不到的直接軍法處置。第一次還有人來找寡人和裴錚告狀,彼時寡人正被裴錚按在梳妝鏡前,他手執象牙梳子幫我打理青絲三千,屏風那邊大理寺的幾個老臣提淚縱橫,彈劾易道臨有辱斯文。
裴錚的指尖若有若無地掃過我的耳垂,梳子輕輕刮過頭皮,讓我一陣陣酥麻。
“陛下,他們還在等你回話呢……”裴錚俯身到我耳邊提醒了一句,我縮了下脖子,顫抖著說,“雖、雖說有錯當罰,但是易道臨這麼做也確實不對!”
“陛下英明啊……”屏風那邊的老臣三呼萬歲。
我輕咳兩聲,推開裴錚的臉,鎮定了心神說:“寡人會降職責罵易道臨的,下次誰再犯錯,不能用軍法打,直接讓他回家種番薯!”
外麵頓時死寂了一片。
挨打,還是回家,自己選擇吧。
結果那群人呼天搶地地來,灰溜溜地走了,本指望裴錚幫他們說話,結果裴錚從頭到尾隻幫他們說了一句:“幾位同僚跪累了吧,不如坐下來歇歇喝杯茶?”
其餘時間,他都糾結於我的頭發。裴錚說我的頭發過於細軟,揉著手感好,但是不易紮發髻。我摸了摸他的頭發,對比一下,果然還是他的更烏黑發亮。
上床之時,裴錚將他的一縷長發與我的糾纏成結,笑說這就是“結發為夫妻”之意,我仰頭看著他眼底的盈盈笑意,一時竟失了言語。
我小的時候便纏人,尤其喜歡纏著三爹四爹陪我玩。母親說,三爹和我一樣孩子心性,喜歡陪我玩,四爹有耐心又有愛心,喜歡被我玩,她自己比較無良,隻喜歡玩我,雖然有些無恥,但到底勝在坦白……
長大了些許,我便開始一個人睡了,偌大寢宮,偌大的床鋪,隻有我一個人,怎麼翻都翻不到邊,但是卻經常夢到自己從床上摔下去,心一輕,腳抖了一下,從夢中驚醒過來。慢慢地也習慣一個人睡了,到後來整個帝都都隻剩下我一個人,有時候半夜驚醒過來,就盤坐起來,用被子把自己裹得緊緊的,咬著被單一角,看著崇德宮外高懸的一輪明月。
好像花了好多年才習慣一個人,如今卻不過兩三天,就習慣了多一個人,容著他登堂入室,容著他抱我吻我……
一開始隻是想讓他住得遠遠的,結果他進了我的寢宮;想讓他地鋪,結果他搶了我的床;想讓他睡另一邊,結果他一翻身抱住了我;抱就抱吧,他還喜歡拍我的背——他難道不知道我最喜歡別人拍我的背哄我睡覺了嗎!
人真不能有底線,不然會被別人一直刷新底線……
唉,裴錚啊……寡人該怎麼辦……
“陛下,有心事。”易道臨的聲音讓我猛地驚醒過來,勉強勾了勾唇角,笑道:“你都看出來了。”
易道臨沉默了片刻,問道:“陛下讓微臣出來,是想跟微臣說,還是想讓微臣猜。”
我挑了下眉,忽地有了興致。“你猜。”
易道臨也不推托了,開口便道:“陛下可記得當年我說過的那句話。”
我心念一動,疑惑道:“絳紫奪朱,非衣之禍也?”
“今日,也是這句話。”易道臨淡淡道,“陛下,為裴所憂,眼中有為難之色。”
我摸了摸臉頰,苦笑了下。“這麼明顯?為何你不猜是蘇昀?”
“兩者都有,但方才,陛下想的是裴錚。”
“哦?”我笑著問,“你何以如此肯定?”
“陛下想這兩人時,神情不同。”易道臨解釋道,“當局者迷,陛下看不清自己的表情罷了。”
我心頭一震,瞳孔一縮,許久之後才幹笑道:“寡人還以為易卿家你隻知公務不解風情,倒是寡人錯看你了。那你說,寡人想起裴錚時,是何種神情?”
易道臨想了想,給了我一個很生動的比喻。
“養了十年的豬終於肥了,該殺,又有了感情,舍不得;不殺,十年努力皆白費,放不下。”
我拍著欄杆哈哈大笑,賞了他一個字:“絕!”
甚是不妙,恐怕我以後看到裴錚都會聯想到豬了。易道臨,真狠啊……
易道臨一動不動,麵無表情地看著我前俯後仰,問了一句:“那陛下究竟是舍還是不舍?那個計劃,還繼續嗎?”
我的笑聲戛然而止。
一陣風拂過春池。
“繼續吧。”我啞著聲音說。
我回到崇德殿的時候,看到裴錚在下棋,對手是賀蘭,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賀蘭起身向我行禮,裴錚隻是笑著點了點頭。
我頓時想到易道臨的話,想笑,又忍著,不禁有些糾結。
幹咳了兩聲調整狀態,我問道:“賀蘭,你近日身體好些了嗎?”
幾日前他有些萎靡不振,加上受驚受傷,調養了三四日臉色總算好看了些。聽了我的問話,他微笑回道:“謝陛下關心,草民已然無恙。”
我嗯了一聲,狐疑地掃了裴錚一眼,後者自覺答道:“微臣見賀蘭終日悶於房中,多事請他過來下盤棋,還請陛下勿怪。”
看他那幾分愜意幾分得意的微笑,我忽然覺得自己忙得團團轉像個傻瓜,惱怒地瞪了他一眼。賀蘭察覺到我的不悅,忙告辭離開。
我走進看了一眼棋局,已到了收官階段,看上去黑子呈現壓倒性優勢,毫無懸念了。我正思索著,忽被裴錚在腰上一勾,攬入懷中。
“誰又惹你生氣了?”他的右手在我背上順著,下巴擱在我肩上,說話間濕熱的氣息都拂在我脖頸間。
我冷哼一聲,想避開,又舍不得背上那隻手,於是推開他的臉說:“你找賀蘭來做什麼?有什麼居心?”
他拉下我的手握在掌心輕輕揉捏,“我告訴他,他父親不是我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