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眸不語。
我微笑道:“蘇禦史自然不是這樣的人。蘇禦史一路辛勞,早些休息吧。”說罷轉身欲走。
蘇昀卻忽然拉住我的手腕,我回頭看他,迎上他漆黑的雙眸,眼底有一閃而過的沉痛。“有時候,欺瞞未必是背叛,背叛,也未必須要欺瞞。”
“所以陛下也願意給別人一次機會,看他怎麼證明自己的清白。人非完人,皆有私心,為名為利,為官者亦然。”我輕輕掙脫他的手,“人都是會變的,蘇禦史,這個道理我一直都知道,但是讓我真正明白的人,是你。”
我努力地別過臉,不願意再看他的神情,怕自己心疼、心亂。
他若一直是煥卿,那該多好。不含任何雜念地對我好,對我好,隻是因為我是相思,而不是因為我的身份地位。
沒有利用,沒有欺瞞。
我的朝堂上,可以有不純的臣子,我甚至能容忍他們以權謀私,隻要他們盡忠職守,做好本分之事。
但我的身邊,卻不能容忍那樣的存在。
煥卿,是你先讓我失望的,別用那樣的眼神看我,我告訴過自己,不會再心痛,不會再心亂了。
——有時候,欺瞞未必是背叛,背叛,也未必須要欺瞞。
他話中有話,可是暗指裴錚?
裴錚會背叛我嗎?
我對他,總是不敢給予太多的信任和感情,怕隻怕,有朝一日,傷得比當初更深。
寡人富有天下,卻仍得不到一顆純粹的心。
有時候,這人生讓人煩躁得但願長睡不複醒。
夜間用膳之時,劉綾向裴錚問起迎靈位之事,又問何時回帝都。
裴錚微笑答道:“靈位早已著人護送回帝都,此間事情也已解決,預計明日便啟程回帝都。”
劉綾點頭笑道:“裴相乃國之棟梁,朝中一日不可無裴相,理應盡早回去。”
我心說,裴錚便是回帝都,也是待嫁而已,早回晚回也沒什麼差別。但劉綾說這番話之時別有所指,分明是暗刺蘇昀,好在他倒也不以為意。劉綾及笄之時便被蘇昀拒婚,南懷王與國師關係惡化是世人皆知的事,她也不屑於多做修飾了。
劉綾又道:“既然我們同路,不如二位依舊隨我走水路回去?”
這句話,又把蘇昀排斥在外了。
我轉頭問蘇昀道:“蘇禦史何時回帝都?”
蘇昀放下茶杯,向我答道:“也就這一兩日。”
劉綾低頭飲茶,裝作什麼都沒聽到。
這叫我如何接話是好……
好在曹仁廣機靈,陪笑道:“既如此,不如幾位大人同舟共濟了,哈哈,哈哈……”
無人應答……
曹仁廣的笑容僵在嘴角。
片刻後,劉綾才淡淡道:“蘇禦史可願同行?”
蘇昀抱拳道:“如此則叨嘮了。”
月上柳梢之時,正是鵬來鎮夜市開市之時。我換了套長衫,做男子裝扮從偏門出去,曹仁廣又在巴結裴錚,劉綾作陪,我反正被忽視慣了,想來去哪裏他們也不會在意。
“裴學士。”剛要出門,卻被蘇昀喊住了。
我停下腳步回頭看去,蘇昀亦換了身白衣,走到我跟前道:“裴學士要出門?不如一起?”
我微仰著頭打量了他半晌,方才輕輕點頭道:“也可。”
鵬來鎮到底不比帝都繁華,但此間夜市也別有一番趣味,我有些心不在焉地邊走邊看,忽然手臂一緊,被蘇昀往旁邊一拉,我踉蹌了兩步,看到有人從我身邊跑過,堪堪擦過我的手臂。
蘇昀低頭對我說道:“此處人來人往,走路須留著點神。”
我轉頭看了一眼扣在我手臂上的修長五指,輕輕掙了一下,淡淡道:“多謝蘇禦史了。”
他眼底瞬間閃過一絲黯然,緩緩收回手,五指微動,慢慢收緊了,垂在身側。
我雙手籠進袖中,暗中握緊了,指甲微微陷進掌心,點點刺痛。
猶記得某年上元節,母親忙著陪幾位爹爹,我換做男兒打扮,偷了母親的令牌自宮門口大搖大擺溜了出去,在國師府後門扔小石頭,卻不小心砸到了那看門的惡狗,被惡狗追得爬上了樹,哆哆嗦嗦抱著樹幹,眼淚嘩嘩地掉,扯著嗓子喊:“煥卿,煥卿,救命啊……”
看門的老奴卻先來了,老眼昏花,沒認出我來,支使著那狗便要撲上來,千鈞一發之際,一塊肉骨頭救了我的小命。那肉骨頭精準地砸在惡狗頭上,惡狗一愣,隨即追隨著骨頭撒開蹄子狂奔。蘇昀自暗處快步走來,喝令老奴將惡狗牽走,這才仰頭看樹上的我。
上元節的月亮又大又圓,映亮了他含著笑意的雙眸,盈盈似秋水,清輝微蕩。
“下來吧,那狗兒被牽走了。”他柔聲哄著,張開了雙臂。
上樹容易下樹難,我的掌心已被磨出了血痕,委屈地低頭看他,含淚道:“你可得接住我……”
他嘴角微揚,溫柔而堅定地說:“信我。”
我眼睛一閉,撒開了手,落進他懷裏,聽到他在我聲音自上方輕輕落下,沉入心湖。“沒事了。”
我緊緊抱著他,臉埋在他胸口,劫後餘生的驚魂未定,讓我哭得一塌糊塗。
他幫我清洗包紮了傷口,帶著我逛上元節的夜市。那時人比現在更多,並肩接踵,我看著兩旁的雜技表演,各種小吃,目不暇接,險些被疾馳而過的馬車撞傷,也是他拉了我一把,低頭對我說:“留神點,這裏人多,你站我右邊。”
他牽著我的左手,一夜再未放開。
那時,我對他深信不疑,當他是天底下最好的蘇煥卿。
如果時間永遠停在那時,那該多好。
可惜,煥卿,有些人和事,過去了,就很難再回頭了。
明月高懸,夜色如水,碼頭邊上隻有幾艘船靜靜地浮蕩,隱隱有江水被推送著拍打江岸的嘩嘩聲。江邊有賣夜宵的夫婦,還有喝酒吆喝的船夫,人不多,三三兩兩坐了三四桌,與那邊夜市的喧鬧形成鮮明對比。
我挑了張角落的桌子坐下,蘇昀在我對麵落座,溫聲問道:“餓了嗎?想吃點什麼?”
“隨便。”我也不是很餓,隻是走得有些累了。
蘇昀招呼來店家,問了幾句,點了餛飩麵。
我別過臉看著夜幕下的江水,月亮映在江麵上,被夜風吹出圈圈漪淪。左近桌子的船夫喝得半醉,扯著嗓子說話,聲音清晰地傳了過來。
“媽的,這日子沒法過了!都多少天沒活幹了!讓人喝西北風啊!” “沒活幹,總好過幹活沒錢拿。”旁邊一人苦笑,“我想過了,總不能耗死在這裏,我一個兄弟南下謀生,我打算跟著去,看看有沒有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