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菊媚嘴角邊露出一縷微笑,“嗆”!她長劍回鞘,雲黃披風一掀,人已是當先拜倒在雪地之上:“屬下秋堂寧菊媚,拜見謝教主!”
謝教主?阿萱?
女夷教眾互視一眼,先前誤認為是春十一娘歸來的喜悅漸漸褪去,心中隱約尚餘驚喜之意,卻終是叫不出口來。
半年未見,她身量長高了許多,麵色溫潤,眉目間隱現沉靜之色,已不再是當初“菱花之亂”中,那個布衣荊釵、微帶疲倦的小姑娘阿萱,在滿天飛雪之中,一身白裘的少女執劍而立。宵練的青芒映照著少女如雪的容光,端凝清麗,令人不敢逼視。蕭縝雖與她有一麵之緣,但也是辨認許久,方才勉強認了出來,失聲叫道:“果然是你!你就是跟著封丹的那個小姑娘!你……”
明照君等人麵麵相覷,顯然對這位新任代教主尚是一片茫然。
阿萱嫣然一笑,道:“寧堂主請起。”眸光轉處,已落到了阿保疆臉龐之上,微微抬了一抬手中的宵練,唇角帶著漫不經心的笑意:“是你要看長生劍麼?喏,這就是了。”
阿保疆不禁一窒,心中先前湧起的無限魔意,在這少女的笑容中竟然漸漸弱了下去。
如雪的白裘袖底,少女伸出的手掌潔白晶瑩,襯著那柄青蒙蒙的長劍,仿佛一幅絕美的圖畫,讓所有人的眼前不禁一陣眩暈。
阿保疆深吸一口氣,鎮定心神,笑道:“小姑娘,不管你是不是教主,我勸你都不要來趟這股渾水為妙。若你留下宵練寶劍,我倒也不願傷了你。”他的瞳孔之中,射出碧色妖異的光芒:“我倒也想看一看,所謂的長生劍氣,是否就真能克製我的鉤上魔音。”
阿萱低首看了看手上宵練,笑道:“你還不相信?我區區一個小女子,若不得長生劍氣為助,隻是一曲遊仙歌,如何能克製你方才的魔音呢?”
阿保疆眼角肌肉一動,臉色微變,格格笑道:“長生劍氣?”
別離鉤在掌心輕輕一躍,兩隻鉤尖自然而然搭在一起,菱形鉤身冷冰冰的一動不動,隱約閃出數縷黑紅光芒。
他輕輕敲擊鉤尖,發出淩淩淩的輕響,笑道:“既是謝教主你手執宵練,又修煉了雲錦一劍,倒當真是要好好請教,以慰某平生之願呢。”
紀梅姝臉色一變,顧不得內傷極重,奮力站起身來,擋在阿萱麵前,冷冷道:“我家教主何等尊貴?豈能與你平輩動手?”她為冬堂堂主多年,向來教養眾年輕弟子,於武功一道頗有眼力。阿萱此番氣象雖與半年前大有不同,武功精進不少,但斷然不會是這名頭早傳遍江湖的天魔門三弟子的對手。
寧菊媚與她心意相通,當即明白紀梅姝之意,也上前道:“不錯!你們師宗師延陀,與我教教主及宋國師趙河陽齊名。你不過是師延陀的弟子罷了,哪裏有資格向前輩挑戰?”
當初淩飛豔在世之時,確實與師延陀和趙河陽齊名。此時寧菊媚偷轉概念,將阿萱的教主身份代入,倒也是說得過去。況且唯有門主之尊,國師之位,才能與江湖第一教派的教主身份相合。阿保疆眼中碧芒一閃,笑道:“哪有那些個規矩?”蕭縝淡淡道:“武學一道,所重不是爭強鬥狠,切蹉不過是增進彼此的修為而已,若把輩份身份扯了進來,可就大大不合女夷教的身份了。”
錢豐錄左腕被斬斷,此時門下弟子已為之包紮完畢,他滿腔怒恨,但自忖不是女夷教眾人的敵手,更比別人盼著鬧起事來,又見阿萱年紀尚稚,不足為懼。當下強忍疼痛,高聲叫道:“不錯!當初春教主在時,難道就不曾跟比阿公子身份低許多的人交過手?一個臭丫頭,見都沒見過的,可擺的是個什麼譜?”
紫蘇霍然轉身,手按劍柄,咬牙笑道:“錢豐錄!你再這樣多言多語,想不想那隻手腕也一齊斷了?”
錢豐錄對她又恨又怕,當即住口,腳下連往後退,弟子們更是呼啦一聲,將他護在身後,個個如臨大敵。
阿萱輕輕推開寧紀二人,說道:“多承二位堂主好意。不過阿公子等三人不辭萬裏,遠道而來,居然不是圖的我教中寶劍秘笈,卻隻是為了要找我切磋切磋,那是何等一種胸懷!想我女夷中人,襟懷山河,豈有這小小一點請求都不滿足阿公子的道理?”
寧菊媚心中著急,輕聲叫道:“教主!”
阿萱向她搖了搖頭,說道:“寧堂主,稍安勿躁。”此時雪下得更是大了,地上屋頂已積有厚厚一層,便連旁邊的枯枝樹葉也如瓊花一般。她掌中宵練仍未回鞘,映著反射的雪光,仍然是青蒙蒙的一片。
她款款走向阿保疆,說道:“方才我聽見紫蘇姑娘談到八苦神器,公子的別離鉤與我的宵練劍都名列其中。人生在世,誰也難逃這八大苦楚。阿公子,不若我們便以此為賽,如何?”
阿保疆聽聞蕭縝言道,阿萱即是那跟隨封丹的少女,不由得又驚又喜。她既露麵,那《天樞實錄》下落又多了一條線索。他目光如炬,明知她武功內力都遜於已,故此才敢以話欺她。原想著她不敢應戰,女夷教眾更無敵手,則教眾的銳氣已受到重挫。到時候再擺些威勢出為,拿話擠兌住她們,料想一群女子六神無主之下,不愁最終拿不到這宵練劍,甚至是那念念不忘的《天樞實錄》。
誰知這小教主年紀雖稚,卻頗為膽色。哪怕秋冬二堂堂主一力維護,仍是慨然應戰,想來也是年少好勝之故。
他心頭竊喜,麵上卻不露分毫,答道:“謝教主既是肯與本人切蹉,阿某安敢不從?隻是咱們這切蹉,可不能沒有一點點彩頭。”
阿萱淡淡一笑,道:“願聞其詳。”
阿保疆眼珠一轉,笑道:“宵練劍是貴教權杖之劍,別離鉤也是我天魔門的鎮門寶物。雖說長生劍氣與別離鉤音天生相克,卻不知究係是誰克製得了誰,終還是要看其主人的功力所定。罷了,謝教主,若是阿某輸了,自願將這雙鉤獻與女夷門下。若是謝教主你輸了……”
他望了蕭縝一眼,後者淡淡道:“從此天下,將再無女夷神教。”
眾人嘩然,女夷弟子有性急的早叫罵起來。紀梅姝臉色雪白,質問道:“這等賭注,可也太不公道!蕭大師出道江湖多年,緣何今日如此偏私?”
蕭縝不慌不忙道:“方才堂主有言,謝教主身份尊貴,是我三師弟所不能比擬。故我三師弟所能賭的,隻有他自己的東西。別離鉤是師宗賜他之物,他當然能賭。可是謝教主如今既是女夷的教主,不管是代也罷,正也罷,聽說總是在花神像前得到前任春教主的賜封。謝教主既為教主,所賭者決計不再是區區一柄寶劍,而是整個女夷神教!”
他這一番話徐徐道來,每說一個字,女夷眾人的臉色便白了一分。神教何其重大,阿萱畢竟不是春十一娘這樣的人物,記得她最初上峰來時,勇氣雖然可嘉,畢竟武功低微,如何能談笑之間解除危厄?若有個閃失,隻怕大家連立足之地都要失去。
金釵大急,望向寧菊媚,失聲道:“寧堂主……”意即讓她出麵阻攔。
寧菊媚心中也是急如火燎,偏偏無法開口反駁。她無聲地向眾弟子搖了搖頭,示意冷靜。心中暗自下定決心:以阿萱能力,自然不能與阿保疆為敵,但若阿保疆強自欺侮逼迫,說不得,也隻好拚上一拚了。
誰知阿萱好整以暇,以手指拭了拭劍身,突然格格一笑,道:“如此倒也行得,隻是阿公子,方才蕭大師說,你所能做主的隻有你自身的東西,因此你隻能用別離鉤與我下賭,對否?”
眾人又驚又急,阿保疆見她全無惶急之色,也頗覺有些驚奇,答道:“正是。”
隻聽阿萱又笑道:“區區一對別離鉤,卻想要消彌我女夷教於無形,這賭注忒也輕了些。阿公子,不如你再加些賭注罷。”
蕭縝等大出意外,但見她言笑晏晏,心道:“這女孩子畢竟年輕,還不曉得厲害。”如此一來,薑老大錢豐錄等人心中的輕視之情,不由得又重了幾分;女夷教眾卻是大急,隻是教規森嚴,礙著阿萱教主身份,並無人敢向前進言。
阿保疆見她笑容如花,雪光中越覺清麗不可方物,心中微微一蕩,有些悔意:“這樣一個美麗的女孩子,若不是身在女夷教中,我又何必苦苦相逼?”隨口答道:“但憑謝教主所言。”
阿萱眸子一轉,水光流燦,說不出的明豔動人,笑盈盈道:“既如此,如果阿公子你輸了,除了別離鉤外,還要把你這個人輸給我,這才公平。”
此語一出,眾人怔了片刻,不約而同迸發出一陣大笑。薑老大等人本是江湖粗豪漢子,其哄笑更比別人強出幾倍去。但聞得明照君上氣不接下氣,笑道:“好好好,如此一來,謝教主哪裏是比賭注,竟是在招漢子呢!”眾人又是一陣哄笑,其中盡有淫邪下作之意。有人叫道:“原來新任教主不象原來的教主,竟還打算嫁人來著。”
女夷教眾呆若木雞,萬萬也沒想到這小教主甫遇強敵,居然便提出如此荒謬的一個要求來。青芷聽聞那些汙言穢語,更是氣得渾身發抖,恨恨道:“這位謝姑娘怎如此行事,忒也惹人笑話!”
寧菊媚雖也不解,但料想阿萱必不會如此輕佻,瞪了青芷一眼,低聲道:“什麼謝姑娘?她現在已是咱們的教主了!曆代以來,咱們教中並不曾禁止婚嫁之事,隻是司花使為教主近侍,故在任職期內不能嫁人。”紫蘇蹙眉道:“幾任教主獨身而終,不過是因為這世上配得上她們的優秀男子,原也廖廖無幾之故。謝姑娘若真有此意……不過也不能找上這姓阿的麼……”
達沒賴漢話雖不算太好,但也大致明白意思,與蕭縝對視而笑。阿保疆原是漢遼的混血,相貌俊美,在北遼之時便有美男子之稱。遼與北漢多少女子為之神魂顛倒,他自命風流,倒也有過幾個紅顏知已。
但此時這名為阿萱的美麗少女,竟當著數百人之麵,把要他這個人的話語,作尋常問候一般,大大方方地說了出來,卻讓他腦子裏轟地一聲,生平第一次,有兩朵火熱紅霞頓時湧上臉頰。不由得張口結舌,道:“這……這……”
阿萱對眾人的叫嚷哄笑之聲充耳不聞,她一手執劍,另一手二指壓上劍鋒,輕輕吹了口氣,眼見得湛青劍鋒上蒙上一層薄薄的白氣,又緩緩散了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