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延陀眼中精光緩緩收斂,嘴角笑紋也越來越淺。
江暮雲嘴角沁出血絲,殷紅血色,越發襯得他的麵龐蒼白。這玉一般美麗的男子,便是麵色漸漸變暗,仍是有著那種青玉般的剔透,令得師延陀心中,也不由得暗暗讚歎:“此子貌美聰辯,若在佛門之中,應該也象是阿難尊者一樣的人物罷”。麵上仍然含笑,道:“你如此危言聳聽,本宗又何懼你?隻管說來便是。”
江暮雲道:“天底下的武功,尋常勁道都是由脈而發,化為氣勁。而天魔勁最大的奧秘,不過是反其道而行之,能將經脈自然迸發出的氣勁吞回脈中,每一道氣勁無所從來,無所覓形,以奇特的法門,複將氣勁作螺旋狀推出。氣勁的方向與力道因此千變萬化,全由發功人心意流轉,讓人防不勝防,與中土武功大為相異,中土人士大多迂腐,不知武學一道,原也是需要變通,一俟遇上這前所未聞的怪勁,大多手忙腳亂,甚至忌憚之極,這才成就了師宗的威名。”
釣魚老者張口結舌,連連頓足,意態驚懼,卻又帶著莫名狂喜,叫道:“老和尚!老和尚!你聽他說!你聽他說的……”師延陀豎掌止住他的言語,默默不語。砰!那冰柱仿佛如惡龍被抽去骨筋一般,失去所恃力道,居然摔落地上,潔白的冰晶四下飛濺。師延陀也無動於衷,唯見滿天雪花紛紛揚揚,卻在他身邊都飛揚開去,如觸到無形氣罩一般,消融得無影無蹤,情形殊是詭異。
良久,他才抬起頭來,淡淡笑道:“這些,都是令師淩教主,講給你聽的麼?早聽說你的武功,是她親自傳授,既然……既然她將這些講給你聽,為何不教你這徒弟克製天魔勁的法子?”
當初神女峰頂,女夷教世代教主之謎被當眾揭開,看來師延陀也是早有耳聞。
江暮雲微微一笑,道:“不,先師從未講過。”
師延陀一怔,道:“從未講過?那你如何得知,本宗曾敗於她的手下?又如何得知我天魔勁的奧秘所在?你小小年紀,縱然聰慧過人,卻也沒有那樣老辣的眼光罷?”
連阿萱也心中一動,臉上顯出疑惑的神情來。
江暮雲坦然道:“隻因我曾見先師獨處練功時,也曾使出這龍形三湧!”
師延陀神情大變,道:“什麼?她……她……她……”
那釣魚老者更是叫出來道:“中土武學,與天魔勁背道而馳,便如男女陰陽天生相對一般,一個人豈能又男又女?淩飛豔又怎能使用天魔勁?”
江暮雲打斷他的話語,道:“前輩所言有理,不過天下事費夷所思者多了,先師又是世所罕見的奇女子,若說那樣庸碌之輩做不到的事情,也未見得先師就做不到。便如麻雀隻飛到屋簷高低,斷然想不到鴻鵠展翅之遠。”
他話語暗藏譏誚,那釣魚老者哼了一聲,卻無言以對。
江暮雲向師延陀道:說來慚愧,當初先師教我以氣馭劍的法子,但我年少畏難,那功夫又十分的難練,一時偷懶耍滑,便辯說天底下哪能真正飛花摘葉傷敵,也不可能會有馭劍而行的劍仙。先師並不生氣,為說服於我,這才以勁馭氣,使水、火、土三行化龍,變化如意,靈動似神!
當時我雖識淺,卻也曉得那是仙人般的功夫,心中好生欽佩。不過……同樣是龍形三湧,師宗你使出來詭異莫測,幻化萬方。先師將龍形三湧使得同樣是出神入化,但卻氣勢惲宏,如果說師宗的龍形三湧具有遊龍的殘忍和凶煞,而先師的龍形三湧卻有神龍的端華與典雅,尤其是驅使氣流運行的軌跡如此圓熟純美,且一定是加入了其他的氣勁。師宗,恕晚輩直言,若論高下,顯然先師對天魔勁的駕馭已超過了師宗你,晚輩自然也敢大膽推斷,師宗你威震遼疆,卻偏偏不踏足中原,而先師逝後,卻一反常態,師徒眾人屢屢在中原現身;定然是度已武功,絕不是先師之敵了。
師延陀嘴角一動,明朗如月的氣度中,漸漸多了一縷不易察覺的頹敗之色,苦笑道:“令師確是武林奇女子,也是罕見的武學天才。當年……當年正如你所言,我……”他深吸一口長氣,笑中苦意更重:“實不相瞞,那時我天魔勁的修練,已衝破了‘無色劫’,‘龍形三湧’圓滿練成,自以為已可笑傲天下。又被一些好事之徒……與趙河陽、令師一起被評為天下三大高手。故此躊躇滿誌,遠赴中原,先找到了令師,想要一決高下。”
他澄澈得幾近冰藍的眼眸中,顯出一種雲靄般悠遠的神情,仿佛思緒重又回到了當日情形之中:“在一個暮春的夜晚,我獨自潛上了傳說中女夷教的主舵神女峰,仗著武功好,山形崎嶇易藏,沿途竟沒有一個教眾發現我。”
“神女峰真是一個好地方,還有那座花神宮……暮春時節,宮裏道旁種滿了花樹,花影重重,清香襲人……後來我才知道,那花的名字,就叫女夷花。”
他話語清柔,嗓音也不由得低了下來,吐詞雖有些怪異,但聽來卻頗為柔和好聽。
阿萱受傷頗重,本來倚在江暮雲懷中,已是昏昏沉沉。此時聽到師延陀講起女夷花,不由得精神一振,思緒心意,俱都仿佛飛回了神女峰上那沉沉的花影之中。
“我一路行來,仔細辯認房舍,卻也不知哪一間是教主寢臥之處。正待要捉個侍女來審問,卻猛然看見前麵花樹之下,竟然有一個人影,在緩緩移動。”
“當時月上中天,清輝照得四下裏明晰可辨。這人影在我身前不到十步之距,我竟然此時方才發覺,猛吃一驚,幾乎便要出手奪了她性命!”
那人卻轉過頭來,說道:‘你是請來變戲法的和尚麼?’
我又是一驚,仔細看時,才發現這是個二十來歲的女子,身著素青衣裳,手時握著一柄長帚,正在清掃樹底的落花。臉上蒙了麵紗,卻看不清相貌如何。
我聽她聲音嬌嫩好聽,一時性起,便道:‘不錯,我是變戲法的和尚,變個戲法給你瞧瞧,如何?’
當即暗中運勁,滿地泥土蓬然而起,當即化為一條土龍,直向那女子湧去!
阿萱聽到此處,忍不住道:“師宗,你……一派……一派宗主,竟然……竟然會……對……對一個陌生女子……下這樣的……這樣的毒手!”
師延陀不以為意,微笑道:“天魔門又不是真和尚,沒有慈悲,隻有魔性。況且人到頭來,總是要死的,莫說我當時隻想擒下她問話,便當真殺個把人,也不過提前超度她罷了。”
江暮雲深知師延陀看似得道高僧的模樣,實則殘忍古怪,唯恐阿萱觸怒於他,忙道:“那後來呢?”
師延陀笑了一聲,聲音中無喜無悲,淡淡道:“後來?那女子隻將手中長帚一揮,滿地的花瓣都平地飛起,如憑風力而上雲霄一般,當空飄舞,半晌都不曾落下地來。你們看過‘天女散花’的圖畫麼?那幅絕美的畫麵,除非是花神女夷重降人間,才有這樣大的法力氣象。”
“花雨飛處,我不由得如醉如癡,待到醒回神來,卻發現自己發力湧起的土龍,原來不知何時,早就悄然消失,連那拱起來的地麵的碎土,也早被花瓣掩得嚴嚴實實,看不出半分端倪。”
江暮雲此時已有幾分明白,笑道:“那女子……那女子……”
師延陀微微一笑,道:“那女子……我便是傻瓜,也該是明白了,那樣的女子,天底下應該隻有一個,便是令師女夷教主,號稱與我齊名的淩飛豔了。”
阿萱早已猜到,但仍不由得“啊”地一聲叫了出來。
師延陀收回遙注的目光,投回到江暮雲身上,道:令師這一出手,我也知自己定然是遜於她了,自此也才得知,原來中土武林,當真藏龍臥虎。我無顏再留在神女峰,先前所有傲氣囂張,也是一掃而清。當即轉頭離開那裏,並托人告知她,說她在一天,我絕不踏足中原半步。
你說令師後來曾使出這龍形三湧,當是曾見我施展之故。唉,女夷教主,當真是名不虛傳。
阿萱遙想淩飛豔之風姿,悠然神往,但聽到最後一句時,不由得心底慚愧。
卻聽江暮雲道:
此事先師倒未曾提過,想來是為尊者諱了。不過晚輩從方才謝教主使出天香手時,卻仿佛可以看出當初先師在驅動龍形三湧中的影子。晚輩回撫往昔,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師宗你的天魔勁雖令天下人聞風喪膽,卻終究不能如《天樞實錄》一般成為世所景仰的絕世奇籍。
龍形三湧奇詭無雙,是藉了天魔勁的威力。但過詭則窄,天生欠缺奪天地靈機之變,若得《天樞實錄》的女夷內功相補充,才能終無漏洞,圓熟純美。
阿萱聽到此時,心中隱隱生疑:她自認識江暮雲來,知道他生性謙和忍讓,恪守本份,尤其是在尊長之前,向來頗為低調。今日不知何意,竟然滔滔不絕,在師延陀這聞名天下的大魔頭麵前,大談天魔勁的不當之處。
晚輩曾問過先師,天魔勁何謂之天魔?先師說,起心動念者,天魔也。人凡事逆心而行,與禮道背道而馳,無論他人,隻存自我,便可成魔。武學中違逆天然的氣血運走,也不管肺腑的五行輔配,隻一味地追求經脈中氣勁的修為之高,當然也一樣是魔。但人的欲望,無止無境。便是魔道,隻要達到高峰,也一樣地令人向往和羨慕吧?料想當初創立天魔勁的先人,何嚐不知道這門功夫太過詭異,但貪圖它進展神速,堪為捷徑,這才甘冒天下之大不韙,寧可逆天而行。
天魔門世世代代,每一代的宗主都是神秘失蹤,隻留下信物讓新任的宗主繼位。別人隻道是天魔門行事,如神龍見首不見尾,但恕晚輩大膽,焉知不是因為每一代的宗主,因為修煉這天魔勁的緣故,到得後來,隻怕倒是未得善終呢!師宗是天魔門的奇才,又將天魔勁練到前人未到的至純之境,但所受傷害,隻怕也是前人之所未及罷?
“說起來克製天魔勁,也不是什麼難事。晚輩想來,先師當初克製天魔勁,以花雨消去勁力,是因為天魔勁的發動之初,是來自於氣血在經脈中陡然的變換方向之時。而女夷的內功中必然有一種法子,可以在天魔勁發出之前,阻住方向的轉換,便能消弭於無形。而對天魔勁的練者而言,如此一來,隻怕那勁會反齧施者自身,甚至氣血爆亡,應該也不是什麼危言聳聽之事。”
師延陀臉色微微一變,阿萱聽到此處,忖道:“難道他是在指點我克製天魔勁的法子?”
江暮雲又道:“所以師宗要想天魔勁完美無缺,便要修出一個適當的法門。使天魔勁不是源生於自己經脈之中,而是全身經脈,渾然一體。生於場中,消於場中,此消彼長,源源不絕。”
師延陀突然長嘯一聲,嘯氣激越,穿破彤雲。周邊雪片應聲飛舞,竟在空中形成一條雪龍也似的長團,翻滾不絕,煞是奇觀。
師延陀嗬嗬大笑,先前略略流露出來的不安神情一掃而空,意態不羈,卻更有了幾分灑落的不凡氣度:“一派胡言!玉劍公子好心機,你說出這番話來,是想本宗放過這小姑娘麼?”
阿萱望向江暮雲,但見他淡淡一笑,突然間恍然大悟,心中更是淒涼:“江公子一番做作談論,想必是知道師延陀對我終於起了殺心,且殺心大定。他從來少與人提起淩教主,此時卻不惜一再借她之名,大談女夷武學的奇絕之處,一定是想讓師延陀聞寶心喜,暫且保住我的性命。他對我……他對我……”
師延陀笑聲陡收,道:“隻是本宗並不信你的鬼話。淩教主固然是天人般的人物,你是有緣見過她並受教過的人,為何不曾得她授予更甚我龍形三湧的法門?你煞費苦心,以為胡說八道一番,我便會放過你二人,真是好笑!”
江暮雲並不驚慌,緩緩道:“至於先師為何不曾授教予晚輩,一來,或許是因為晚輩未曾正式列入門牆。二來,”
他苦笑一聲,道:“天樞實錄》中最上乘的武功,偏重陽和一道,與女子陰柔相融,練出來的武功光大清華,頗具氣度。男子本身即為陽體,若強行修習,卻會加重炎燥,最終內火焚心而亡。”
“晚輩直言,師宗莫怪。女夷嫡脈一派,得以從長恨天中出來之人,隻有春十一娘與謝萱二人,看守長恨天的封丹聽說早已離世。春教主被解往宋京,她是欽命重犯,師宗以遼國師之尊,隻怕也不能輕易出入宋廷,稱心如意。師宗如果當真想要完成天魔門曆代心願,使天魔勁不再是催命的武功,而是真正的絕學,隻怕不得不借助《天樞實錄》的武功。何必逞一時之快,斷絕獲取絕世武功的唯一途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