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漢語卻說得極是純正,字正腔圓。
師延陀沉聲道:“師妹,今日之事,事關師門天魔勁是否發揚光大,你不要再任性妄為!”
他麵色一沉,原本月輝般的清朗之氣,刹那間收斂起來,宛若一削崖石,冷岸生威。
阿萱正自運起方才重生的一縷真氣,輸入江暮雲體內。此時看在眼中,也不由得心中一寒,油然而生懼意。心道:“原來這女子竟是他的師妹!”再看江暮雲半昏半醒,更是悲喜交集,輕聲喚道:“江公子!”
那女子卻渾然不怕,冷笑道:“師門又怎樣?天魔門本就是我兀顏家的天魔門,你雖然將其發揚光大,但我偏要它從此煙消雲散,你又能奈我何?”
師延陀袍袖一振,地麵積雪蠢蠢欲動,仿佛有龍潛於其中,隨時便會昂然齧麵而起!
那女子哼了一聲,掌中劍光竟爾化為幽藍!她執劍隻往雪上一劃,那條受師延陀天魔勁催動,本來正在微微蠕動的積雪,仿佛受到無形力道控製一般,陡然僵滯,迅速結成一帶長冰,再也不動。隻是那冰色作幽藍,看上去雖然晶瑩剔透,然而越看藍色越深,仿佛其間隱有無窮光華來回穿梭,透露出幾分濃重的詭異氣息。所有人都不曾見過死亡,但那種詭異而美麗的幽藍冰色,卻讓每個人都不由得在心中叫道:“難道這就是死亡的顏色?”
而那釣魚老者已是失聲叫了出來:“五蘊毒!”阿萱大驚,但聞江暮雲喃喃道:“五蘊毒?這便是天下八大神器之一的五蘊毒?怎麼會……怎麼會在……在……她的手上?”
那女子剜他一眼,叱道:“赤算子!難道這天底下就你一個人是萬事通?信不信我用這毒,從此徹底消散了你的五蘊神識?”
赤算子?
號稱江湖第一評師的赤算子?據稱此人精於武道,尤擅識技。一言中的,字字珠璣,江湖人往往以很到他的評點為榮。而當初高手雲集之中,他獨具慧眼,作出的師延陀、淩飛豔、趙河陽三人並稱天下三大高手之評,至今仍屹立不倒。江萱二人久已聽聞他的名聲,卻不知那鼎鼎有名的赤算子,竟然是眼前這個幹巴枯瘦的釣魚翁。
赤算子似是對她極為懼怕,舌頭一伸,閉上嘴巴,不再發言。
那女子轉向師延陀,冷冷道:“師兄,你的龍形三湧尚未臻化境,且又不會跟我有生死之搏,若我以五蘊毒對付你,並伴以‘化毒’之術,應該也不能說毫無勝算罷?”
師延陀雙目一瞪,更顯威勢,但那女子竟也毫不示弱,回瞪於他。兩雙淡藍明眸僵持半晌,師延陀終於敗下陣來,長歎一聲,道:“師妹,你何苦攪局?”
他一手劃掌,捏訣上指,袍袖隻作無意之間,往地下輕輕一拂。真氣到處,忽聞一陣悉卒之聲,卻是那條被凝結成的長冰正自由內向外,緩緩斷裂,無數冰晶迸出,幽藍的顏色卻在快速褪去,收回成一團極深的藍冰。而其餘的冰晶卻奇跡般的,重又回複成雪白透明之狀。
江暮雲悠悠醒轉,得真氣之助,精神略有起色。但一見那女子形貌,突然臉色一變,悄聲在阿萱耳邊道:“小心,此女是遼國毒魔……毒魔……兀顏勝安……”
一顆心,終於如沉下萬丈冰窟!
原以為會是救星,誰知來的竟是另外的魔頭!
卻聽兀顏勝安格格笑道:“師兄,你的天魔勁當真非同小可,竟連五蘊毒性都能收斂聚攏,看來師妹還不是你的對手,我又怎能是來攪局呢?我不過是想到了一樣更讓你開心的玩藝兒,忍不住要顯擺一下罷了。”
師延陀放下手掌,縮回袖中。似是對這個師妹無可奈何,搖了搖頭,那模樣不似一代宗師,倒仿佛慈父愛兄一般。
赤算子不知何時,已悄悄退到了江萱二人身旁,此時悄聲道:“這兀顏勝安性子喜怒不定,最惱恨……”
一語未了,兀顏勝安一眼已掃了過來,笑道:“赤算子,我的五蘊毒若被催動,可以化生出五種形態,方才隻是其中一種。你這樣嘀嘀咕咕,可是想要依次嚐上一嚐?”
赤算子臉色頓時變得煞白,擺手笑道:哪裏哪裏,玩笑玩笑。你毒魔之名,威震大遼。誰不知你的‘化毒’之術獨步海內,哪怕隻是最普通的毒藥,你也有本事將它分解為數種毒性,各毒習性不同,用途各異,用毒固然是費夷所思,解毒者更是大費心思……不不不,此時毒性已經轉化,除了化毒者本人之外,縱是最先施毒之人,手拿著解毒的良藥,也未必解得了你化出來的奇毒哩。
況且這五蘊毒並非尋常的毒藥,它包含色、受、想、行、識,取五蘊無常、苦、空、無我之意,一念毒生,一念毒滅,空識無識,變幻萬端,縱然沒有‘化毒’之術,似我等凡夫俗子,也是當領不起的啊!
兀顏勝安不再理他,向師延陀道:“師兄,我知道你的龍形三湧雖然大成,但並未達天龍境界,全因為地火水風四大之中,你隻練就了地、火、水三樣,卻偏偏練不成那個風。所以你想令這小姑娘拜入你的門下,以女夷獨特的法門,修成風湧,對是不對?”
師延陀肅然道:“補全天魔絕學,完成龍形四湧,這也正是完成曆代祖師的遺誌。”
兀顏勝安哈地一笑,道:“可是你這樣生生逼死了小姑娘的情人兒,她恨你入骨,隻要就死便罷,哪裏會學你的什麼龍形三湧?”
阿萱臉上一紅,幸喜天氣寒冷,那紅並不明顯。但手上卻微微一緊,是江暮雲將她握住。阿萱又羞又喜,隻覺得一顆心砰砰直跳。
師延陀沉吟道:“這個……”
兀顏勝安搶道:“我知道你定然會說,這個男子死了,還有阿保疆呢,阿保疆容貌武功,原不輸與這個男子,小姑娘起初傷心,後來與阿保疆相處起來,感受到他的好處,慢慢的也就淡了。”
江暮雲淡淡一笑,但阿萱聽到此處,卻突然心中一酸,暗暗道:“我絕不如此!他若剛才真的……真的有個三長兩短,我……我……我一定會……一定會……”一定會如何呢?她卻突然怔住了:先前要救他出來,仿佛所有的理智都蕩然無存,唯有一個意識那樣清晰:救他!救他!救他!
本以為,那樣急切的,不顧一切地想救他,是因為他如果失去自己便再沒有生活下去的勇氣。然而此時救他回來,再想那時,卻有些不真實起來:如果此時,他當真已經不在人世,自己當真會隨之而去麼?一了百了,倒也幹脆。可其他的人該怎麼辦?在汴京等待自己營救的春十一娘、眾多盼望自己歸去的女夷弟子、內外交困的女夷神教、富可敵國的神秘寶庫、天下百姓的命運、江山主人的最終選擇……
最初與他相遇時,她的心簡單而純良,心心念念,隻有他一人。經曆多少滄桑變幻、顛沛流離,她的心中還是銘刻著他的影子。她以為她的心裏還是隻有他,可誰知……誰知,就在不覺之中,已有太多的其他痕跡,牢牢地占據了自己的內心。
一個人的心,到底有多麼廣闊,怎能容納下這麼多的情感、擔憂、牽掛?莫非,這便是成長後的心靈麼?
師延陀頗為躊躇,兀顏勝安突然又笑了起來,道:“師兄,你一生專注於武學,哪裏懂得什麼兒女情意!你隻道男女如牛羊一般,便在一起就要配對;卻不知真正的愛意,或許一生一世,僅此一次。便是漢人說的潘安再世、宋玉重生,隻怕也不能再打動這女子的心意半分。”說到最後,她似乎心有感慨,琉璃般的眼珠黯淡下來,不覺多了幾分哀傷之意。
阿萱眼中發熱,不由得對眼前這似魔如妖的女子,油然生了幾分親近。
赤算子的眼珠骨碌碌亂轉,此時也大力讚道:“不錯!不錯!”
兀顏勝安瞪他一眼,啐道:“你一個孤老頭子,又曉得什麼?”
她轉過頭來,向著身後不遠處一個雪丘叫道:“小阿,你橫豎來了,也向你師尊說說,師姑這話,到底對也不對?”
轟地一聲,阿萱隻覺紅雲滿麵,羞意四起,便是江暮雲也忍不住向那邊看了過去:
一個修長的身形,赫然出現在雪原之上。雖隻穿著最簡單的羊皮袍子,雪笠芒鞋,卻掩不住那天然的一段妖異俊美。
師延陀哼了一聲,阿保疆卻是微微一笑,目光先在阿萱身上一掃,旋即雙膝跪落,笑嘻嘻道:“弟子阿保疆給師宗請安!”師延陀一動不動,阿保疆膝頭移動,又轉向阿萱行了個禮,一霎不霎地望著相互依偎的江萱二人,還是笑道:“屬下向姑娘請安。”
阿萱大窘,隻得清了清嗓子,但卻不便將重傷無力的江暮雲推開,應道:“你……你怎會在這裏?越桔呢?”
阿保疆神情莊重起來,答道:“越桔姑娘無恙,已經先行趕往汴京去了。至於屬下我……”他笑嘻嘻地望了一眼兀顏勝安,卻不說話。但眾人都看得出來,這位阿保疆顯然是被兀顏勝安用非常手段弄來的。
兀顏勝安格格笑道:“小阿怎麼來的,倒不必費心。師兄,如今你隻是要這小姑娘熄滅對這勞什子玉劍公子的愛意,是也不是?”
師延陀咳了一聲,道:“本宗方外之人,師妹慎言。”
兀顏勝安的眼中掠過一抹淒絕神色,但隨即又笑道:“我錯啦,忘了我的師兄是一代師宗,以振興天魔門為已任,怎會關心這些兒女私情!可是我啊,”她的笑聲愈顯淒厲:我就喜歡關心這些,尤其見不得別人卿卿我我。小姑娘,我先前指點你救出這個男子,純是不安好心。你們想要情侶雙雙去死麼?哼,我見你們好生恩愛,偏不要你們稱心如意,偏要師兄將你們交給我,我要讓你們離間見背,活生生受到情愛的折磨,這才不負我毒魔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