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萱失聲叫道:“前輩,且慢動手!”
兀顏勝安銀白的眉梢微一上挑,道:“哦?他終於想起來了麼?少年郎,那女子,是誰?”
雖然憂急如焚,阿萱的心,竟然有一刹那停止了跳動:“他……他一生中最愛的女子,是她?還是她?還是……”
劍風如針,江暮雲隻覺心口剌痛,眉梢不由是微微一蹙。阿萱在旁看得分明,當下連連向他使眼色,示意他莫要強項,以免惹惱毒魔。
江暮雲見她神色惶急,心中一軟,但望向兀顏勝安鱗蛇劍的劍尖,卻仍是那無畏的神氣,淡淡道:“江某一生之中,自然有最為心愛的女子。隻是江某眼中看她,有如天上明月,聖潔無瑕。豈可有受你這邪魔威逼,便要將她的名諱說出之理?”
兀顏勝安不意他如此剛強,定晴向他一望,隻見他雖然形容狼狽,但風度仍是沉靜安然,毫無懼怕之色。心中微覺詫異,便笑道:“如此說來,你是寧可一死了?”
江暮雲閉緊了嘴,月光之下,沉默如亙古的玉像,再也不發一言。
兀顏勝安獰笑一聲,手腕一抖,劍尖吐出暗藍一縷光芒,直逼向他的咽喉!
阿萱驚叫一聲,和身撲上,兀顏勝安將頭微微一偏,刷地一聲,白發如練,正打在阿萱肩上!
阿萱啊喲一聲,摔了開去,但覺那白發猶如鋼鞭一般,隻刷得肩頭肌膚生疼無比。
江暮雲忍無可忍,叫道:“阿萱!”手指彈出,直向兀顏勝安的鱗蛇劍上捺去!
他這一捺,若論角度招數,自然精妙絕綸,但指尖剛剛一碰劍尖,忽然腕上一軟,激發而上的真氣居然刹那間泄了開去,全身再無絲毫勁道。
兀顏勝安冷哼一聲,劍尖反轉,直向江暮雲指尖斬落!
阿萱大急,忍痛縱起身來,一閉眼睛,居然向著劍身撞去!
兀顏勝安閃身避過,停劍不前,冷笑道:“小姑娘,你想用自己性命,來救你這情郎麼?隻可惜我兀顏勝安心如鐵石,絕計不會感於你的深情,便饒過了你這情郎,至多便是連你一起殺了!”
她又向江暮雲格格笑道:“怎麼?你還在蓄勢待發,妄想逃走麼?嘿嘿,實告訴你罷,你們進山來時,雖未中毒障之害,卻也被我動了別的手腳。你運一運你的真氣,是不是丹田酸軟,想提氣可又提不上來?反而心口仿佛有萬根尖針,一齊亂紮個不停?”
江暮雲臉色一變,心知無幸,冷冷道:“邪魔外道,原是如此!”伸手攬住阿萱,輕聲道:“聽話,你先讓開。”阿萱情知他前來之時,已做了玉石俱焚的決心;但江暮雲重傷初愈,在這毒術精絕的魔頭麵前,根本無法逃脫,遂哀求道:“前輩,他並不是存心要跟你為難,隻因,隻因他心中喜歡之人,他也不知道名字的啊,又怎能叫得出來?”
兀顏勝安“啊”了一聲,半信半疑道:“喜歡別人,卻不知道姓名,哪有這等事情?”
江暮雲伸手將阿萱輕輕推到身旁,喝道:“阿萱,她願殺便殺,多說無益。”
阿萱見他手腕甫一用勁,眉梢已微微蹙起,情急之下,忙道:“自然是真。我知道他的心上人!他隻是,隻是當初在風雨之中,見到那紫衣女子背影,從此便朝思暮想,不能自已,”
江暮雲失聲道:“阿萱!你怎知……”
阿萱心中忍不住微微一酸,淒然一笑,道:“我自然知道。江公子,我還知道你將那女子的背影畫成一幅小像,日夜掛在臥房之中,供奉殷勤,朝夕不離,稱為畫中仙。人人都知你有三寶,這畫中仙,又是你心頭最為珍貴的東西。”
兀顏勝安將信將疑,道:“畫中仙?那是個什麼樣的神仙女子?”
阿萱低聲道:
“是嗬,畫中仙。他……他終是娶了那個女子,縱然她如今流亡,兩地相隔……”
兀顏勝安眼珠轉了兩轉,道:“我道這姓江的身為駙馬,怎敢去喜歡別的女人?原來,他喜歡的人,正是南唐亡國的公主啊,哼,公主又有什麼稀罕?偏偏我就不信,我聽說南唐宮廷那樣的地方,全是些沒用的酒囊飯袋,會生得出叫一個人夢牽魂繞的畫中仙子?”
阿萱追憶往事,心中不由得柔腸百結,微微一笑,道:
前輩,人人的心中,都有一個畫中仙。前輩或許瞧不上,可是在他心裏,那女子仍是如同天上的神仙,更應放在心中珍藏。又如何肯受到前輩的威逼,便輕易地將她說了出來?
前輩,他……他是這世上最為癡情重性之人,並不是那樣的登徒子之流,前輩自然也明白,這世上珍寶易得,唯獨有情有義的男子,是萬金難求。
兀顏勝安神色一黯,自語道:“有情有義的男子?嘿嘿,誠如魚玄機所言,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啊……”
她昂起頭來,神色突轉淩厲,喝道:“小姑娘,依我看來,你對他倒是情深意重,他卻記掛著別的女子!若他有自己喜歡的女子,今日雪原之上,他性命攸關之時,便讓那女子救他好了,何須你拚出自己的性命?哼,今日我就偏要他喜歡你,如果他不喜歡你,徒然惹得你傷心難過,這等男子,還是殺了幹淨!天下男人如此之多,你也不用老是惦掛著他罷。”
江暮雲冷冷道:“你若要殺我,悉聽尊便。隻是,這一切與她無關,切莫傷她便是。”
兀顏勝安怪笑道:“你既然心中喜歡別的女子,此時又來假惺惺地說些情話,以為我就不會殺了你麼?”
江暮雲一時語塞,兀顏勝安卻不肯放過,緊緊跟問道:“你既喜歡那個畫中仙,什麼勞什子的公主,怎麼還跟這小姑娘纏在一起?普天下的男人,當真忒不要臉!當真該死!”
阿萱聽她說得甚是難聽,唯恐江暮雲大怒之下,更是公然對抗,心下不由得大急。誰知江暮雲聽在耳中,卻是微微一笑,那笑容之中,竟含有無限苦澀。
兀顏勝安也是一怔,聽他道:“前輩所責,江某無從推辭。”他看向阿萱,眼神中悵惘交雜,淡淡道:“我自幼明決果斷,誰知年歲越長,卻越是靈台昏濁……不知為何……全然看不清自己的心事……”
阿萱腦子裏轟地一聲,但覺無數碎片,全都飄飄飛了起來。不由得反手抓住江暮雲的衣袖,顫聲道:“你……你……”江暮雲長歎一聲,道:“有時真覺得,自己的心,就象這片亂石坡,無草無木,讓人荒涼無依。”
阿萱回想種種情形,一顆沸騰起來的心,終於慢慢冷了下去,低聲道:“我明白了……你還是不敢肯定……瑤環妹妹,就是那個畫中的女子麼……江公子,她是,如果你真的喜歡她,她就是了……你這樣聰明的人,何苦如此為難自己……”說到最後,聲音漸低,淒楚無限,幾乎要落下淚來。
兀顏勝安聽不懂他二人的話意,大為不耐,雙眉一揚,喝道:“我不管你那些彎彎繞繞,隻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快說!你心中喜歡的女子是這個小姑娘!我要你真真切切、心中最喜歡的人一定是她。你若心中還想著別的女子,若是我的千年劫情絲有一丁點兒顫動,我會讓你死得苦不堪言!”
江暮雲見她不可理喻,哼了一聲,並不答言。
阿萱見兀顏勝安目露凶光,心知不妙,忙道:“前輩,你一番好意,阿萱自然心領。隻是……隻是他心中念著那個女子,縱然是你殺了他,也是枉然。”
她說到此處,心中淒然,輕聲道:“這世上財寶名利,均可用武力奪來。唯獨一個人的真心,除了人家自己願意,便是大羅金仙來到,也一樣無計可施。”
她看了一眼江暮雲,強行壓下心中酸楚之意,麵上漸露堅毅之色,道:“前輩,一個女子重情重意,自然是高貴純潔的品德;可是若將畢生心血,都傾注在自己所愛的男子身上,究竟是否值得?那男子若是有情,這個女子方才覺得快活,若是無情,便是心喪如死。我們女子,難道所有的歡樂悲愁,都一定要由一個男子來掌握於股掌之間麼?”
她見兀顏勝安怔怔地站在那裏,似是在認真聆聽,當下鼓足勇氣,說道:比如……比如你兀顏前輩,晚輩們生得太遲,沒福得見你當時的風采。但料想也是華瞻絕世,一時無雙。前輩後來所遇之事,晚輩們也略有所聞。
縱然……當年是他負你,可是你武功那樣高強,又是出身名門,大可另尋別的有情兒郎;就是從此一生不涉情事,潛心研究前人留下來的武學,以前輩你的才貌智慧,光大兀顏門楣,也未嚐不可。又何必自歎自艾,泥足深陷,落到今日這等田地?
兀顏勝安身子一震,道:“你,你說我,可光大門楣?嘿嘿,象我這樣一個被遺棄的女子,還能有這等作為?”
阿萱站直身子,大聲道:“前輩,身為女子,是否有所作為,與天下任何男子無關。想我女夷教中曆代教主,做下那樣轟轟烈烈的事業,也都是獨身終老。五湖四海,所涵之水何止萬千,又何必為了其中一瓢,而始終耿耿於懷,從此自絕於江湖呢?”
兀顏勝安不語,她抬起左手,兩根手指輕輕撫過鱗蛇劍窄長的劍身,鱗蛇劍在月色之中,泛出冷冷的光華。在劍身的反光中,她隱隱地看到了自己的模樣,隻見白發銀眉,眸黯神沮,哪裏還有當年的氣質神采?
明月清風之中,隻聽她輕聲道:“果真如此?難道……我這一生,竟終於是錯了麼?”
阿萱話一出口,便暗叫糟糕。她隻是出於一時激憤之心,說出這番言語。但毒魔當年情變,情癡嗔毒已然深入骨髓。若是這般容易便能被人說服,則數十年間,便不會有這麼多無辜之人埋骨於這夷離山中了。
隻怕她癡迷之下,又受這等言語衝激,所做之事,隻怕更為詭奇惡毒,才不負這毒魔之名。
心中大悔:“這天下多的是為情所誤的女子,我何必逞一時口舌之快,卻激怒於她?阿萱啊阿萱,枉你向來自負聰明,這會江公子可被你大大連累了。”
正自責間,忽覺手上一暖,卻是被另一隻手輕輕握住。江暮雲淡淡道:“若無生幸,死亦無憾。”
無需回頭,阿萱自然知道這是誰人之手,生死攸關之時,也無需再有男女大防之諱,當下緊緊握住了那一隻手。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死生契闊,與子相悅。
在這孤獨而寒苦的世間,從那手掌之中傳來的溫暖,縱然短暫,亦是可以回味一世的罷?
忽聞“吲”的一聲利響,卻是兀顏勝安一指彈在鱗蛇劍上,劍身劇烈顫動之下,發出剌耳長吟,餘音繞耳不止。阿萱和江暮雲悚然一驚,緊握的兩隻手不由得鬆開了。
兀顏勝安轉過頭來,目視阿萱,冷笑道:“小姑娘,既然你對這男子如此愛惜,我便一反常例,他不能回答第一個問題,我也暫且不殺。現在我來問你,阿萱大吃一驚,失聲道:我?”忖道:若她問我是否喜歡江公子,這可羞死我了,如何答她?想到此處,臉上不禁一熱。
兀顏勝安緊緊盯住阿萱的眼睛,她麵色漸漸變成赤紅之色,目光狂亂,有如一柄尖錐,直盯入人內心深處:
小姑娘,你心中實是深愛這個男子,我又沒有老胡塗,自然是看得清清楚楚,自然也不用問你。
隻是情之一物,雖然令人迷醉,卻未必能使人真心快活。你真心喜歡之人,也未必能讓你一生幸福。小姑娘,在你心底深處,你認為能讓你一生幸福的人,係是誰人?可是這個男子麼?
阿萱怔住了,與江暮雲對視一眼,一時竟然說不出話來。
隻聽見兀顏勝安那尖利而詭異的聲音,如同九冥深處的厲鬼哭泣,在月色中幽幽響起:
若能讓你一生幸福的人,確是這個男子,我便放你們離開;若不是此人,我也管不得你對他如何喜愛,也要讓他身受我毒魔最拿手的五蘊之毒,將他活活折磨而死。
嘿嘿,你若是想救你這情郎,說謊騙我,我這根千年劫情絲,自然會有微微的顫動。
我平生最恨的,便是那些存心欺我之人。我會讓你二人受盡齧心錐心之痛而死!
然後我用化骨水將你二人化得一幹二淨,我會將你心愛的男子的屍水,灑在那終南山之巔峰,卻要將你的屍水彙入東海之急流,使你二人,生不能相偕,死不能同穴……小姑娘,你可要好好想想啊。
阿萱與江暮雲對望一眼,一股莫以言狀的寒氣,從胸中緩緩升起。兩人臉色,都不由得變得煞白。
兀顏勝安屈指一彈,那縷情絲顫了一顫,輕輕繞上了阿萱的手腕。那縷銀白色的絲線,宛如遊龍,細如蛛絲,仿佛隻要輕風一吹,便會無影無蹤。本是無生命的死物,為何卻能探知萬物之靈的心魂至深之處呢?
能給我一生幸福的男子……
明月之下,那柔弱的女子身影,垂首凝思,如此孤寂,又如此動人。江暮雲怔怔看去,平生第一次,拂動了心底最深的那根琴弦。
是從何時,當初明麗的月白衫裙的小姑娘,長成為今日這清麗憂鬱的少女?
這世間,有誰,能給你一生幸福?
若那問題的謎底,竟然就是自己,是否可以有那樣的勇氣,排除一切艱辛難阻,從此永遠守在她的身際?
他的雙手,不禁緊緊握拳,生怕阿萱一個不慎,即惹毒魔之怒;又或是自己心中,竟然浮起莫名的一絲緊張。
良久,良久,阿萱低下頭來,淡淡道:前輩,在這世上,我已沒有一個親人。我的心,其實也早如這亂石坡一般,隻有無邊無際的荒寂。承蒙前輩垂詢,我原也想給出一個人來。可惜,我想來想去,隻覺心中一片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