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最後,我才終於明白——原來,世上根本就沒有這樣的男子,能給我一生幸福。
江暮雲身子一震,握緊的雙拳,不由得緩緩鬆開。
兀顏勝安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喝道:“你在說謊麼?小姑娘?”
三人的目光,都投到纏繞在阿萱皓腕之間的那根情絲之上。
風兒輕輕掠過石間,簌簌有聲,可是,那根情絲,一動也沒有動。
兀顏勝安冷笑一聲,打破了難言的冷寂:“嘿嘿,小姑娘,你小小年紀,卻說出方才那樣冷漠的話來;原本是好端端的少女情懷,怎麼會象眼前這亂石坡一般,荒涼無際?偏偏這樣的話語,都是出自於你的真心,連劫情絲都試不出你是否說假。”
她輕輕一歎,便是這樣獰惡的毒魔,這一歎之中,也仿佛蘊含著不盡的蒼涼:“唉,小姑娘,心如死灰,當真到了如此的地步了麼?”
阿萱低首不語,嘴角微微含笑,牙關卻是緊緊咬死。生怕支撐不住,刹那間整個人便會突然鬆散成滿地的碎片。
江暮雲淡淡道:“兀顏前輩,阿萱並沒有說謊,你堂堂前輩,也應該不會難為她罷?”
兀顏勝安冷笑道:“隻可惜我是說,如果她認為,能給她幸福的男子即是你,我才能放你們離開。現在她根本不要任何男子,少年郎,你說,我該拿你們怎麼辦?”
江暮雲暗暗運氣,但覺四肢百骸,仍然是酸軟無比,但幸得他先前一直在暗中運功驅毒,此時尚有一縷若有若無的真氣,於丹田處幽幽生出。心下稍安,厲聲道:“你想怎樣?”
兀顏勝安眼睛一翻,掌中鱗蛇劍的藍光,在月下越顯詭異。她冷冷道:“我想怎樣?哈,一來是你娶了這小姑娘,並發誓此生此世,隻能娶她一個。”
幾乎與此同時,阿萱與江暮雲異口同聲道:“萬萬不可!”
兀顏勝安眉頭微皺,麵上訝異神情一閃即逝,道:“不可麼?嘿嘿,少年郎,我倒要問問,你想怎樣?”
你想怎樣?
這四個字,如重鍾巨石,每一塊,都是狠狠砸在了江暮雲的心上。
想怎樣?心底深處,怕是也有過那隱約的夢想罷:為什麼不可以都擁有呢?不管是不可推卸他已負上責任的瑤環、還是眼前這個對自己一往情深的少女……可是,每次這個念頭如同炭中的火苗剛剛冒出來,又被自己殘酷地踩熄:怎麼能夠如此褻瀆她們?一個是自己心心念念才娶之為妻的畫中仙的化身,一個……又是如此不同尋常,士大人三妻四妾並非異事,可是他江暮雲做不到!
他從小自律極嚴,樣樣都要追求完美無缺,他的武功、他的學識、他的風度甚至是生活的品質與品味……乾坤陰陽,構成這整個世界,他也隻要兩個人,成就那一對神仙眷侶……等啊等啊,終於等到那畫中的紫衣人,那樣嬌美高貴的公主,與他成就了夫婦。可是為什麼?為什麼對她的感覺,甚至遠遠比不上那不言不語的畫像呢?原該是萬分滿足的嗬,為何還會對眼前這個少女,萌生一種連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隱約還有恐懼的情意呢?
兀顏勝安卻再也沒有貓玩耗子的耐性,她隻是輕輕彈了彈鱗蛇劍,仰首望向天邊的明月,漫然道:“嗯,你們看,月色灰蒙蒙的,隻怕烏雲就要來了。”
仿佛是應合她的話語一般,天際突然暗了下去。果然有團團烏雲,自另一處山巒背後冉冉生出,直向那輪明月掩了過去。
燦銀般的明月清輝,刹那間被裹入了濃重的雲中。
但亦隻是那短短一瞬,清風吹過,那雲層重又散開,露出半輪明月、夜空如洗。
阿萱素日不曾看過這奇特的景觀,遙遙見那青天明月,不禁心曠神怡。耳邊卻聽得兀顏勝安輕輕道:“小姑娘,世人反覆無常,對那天地自然的美景視而不見,蓋因早就中了五蘊之毒了。”
“五蘊之毒”這四個字,甫入耳中,阿萱陡然一個激靈,驀地回過頭去,卻見江暮雲不知何時,已跌坐在亂石之中。他臉色異常蒼白,雙眸緊閉,卻有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凝結於唇角眉梢,映在月色裏,當真有說不出的詭異。
阿萱失聲道:“前輩!”身形一動,便待要撲上前去!
兀顏勝安遽然探手,一把捉住阿萱手腕。阿萱掙了幾掙,她的手爪卻如鋼鐵般堅固而冰冷,居然掙之不脫。
兀顏勝安冷哼一聲,用力將她摔開,笑道:“你就這般心疼他,方才為何又堅持說他不能給你帶來幸福呢?口是心非,世人多是如此!”
阿萱踉蹌幾步,複又立穩,心知不是兀顏勝安對手,但眼見江暮雲的笑意越來越是詭異,忍不住焦心如焚,連聲道:“前輩!你對他……你對他……到底是怎樣了?”
兀顏勝安笑道:“也不怎樣,不過就是催動了他體內的五蘊毒而已。你這樣冒然衝過去,連聽我說話的耐心都沒有,說不準倒會輕易斷送了他的小命呢!”
“五蘊毒?”阿萱眼前一黑,幾乎要站立不穩,隻得生生停下來:“前輩!我們並沒有……”
兀顏勝安打斷她的話語,冷笑道:“你們並沒有違反我山中的規矩,是麼?哼,切莫忘了,是我從我師兄手底搶了你們的小命回來的,難道我是日行一善的大好人麼?我又沒有將你們兩人都殺死,不過是下了他一人的毒,再者,”
她格格輕笑,笑聲蒼老中愈顯嬌媚,隻是襯著那一頭銀絲白發,滿目亂石,這“嬌媚”的笑聲卻是陰森入骨:
“你說他不能給你幸福,是因為他不愛你的緣故吧?哼,看著心上人跟別的女人在一起,那心中的滋味……放心好了,他不是不愛你麼?我定然會用這種毒的奇異藥性,讓他愛你銘心,永不相忘。”
阿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叫道:“前輩!你胡說什麼?他心裏喜歡的人根本就不是我,你又何必這樣折磨他?”
兀顏勝安置若未聞,自顧自地說下去道:“小姑娘,你聽說過五蘊毒的名聲。須知這五蘊毒可不是尋常的毒藥,它包含色、受、想、行、識,取五蘊無常、苦、空、無我之意,一念毒生,一念毒滅,空識無識,變幻萬端,所以才脫去藥物的微名,躋身於神器之列。”
她瞥了一眼阿萱,得意地道:“人心為神識之源。是心中有了因,意識裏才會有果。心因隻是一顆種子,五蘊之毒,便如春雨滋養萬物,又如狂風吹折草木,欲生欲死,欲滅欲度,不是都看施毒者之作為而已。”阿萱越聽越驚,生平未曾有如此恐懼,幾乎要全部崩潰,顫聲道:“前輩,求你放過他,隻要你放過他,我什麼都肯做!前輩!”
兀顏勝安幽幽道:“要救他性命,原也不難。小姑娘,隻怕你是做不到。”
阿萱心中驚喜,但渾身發抖,連牙關也在擊擊相磕,嗚咽道:“我什麼都做得到!隻要他……他……”
兀顏勝安微微一笑,那笑意中卻仿佛有極深的寒氣:“他中毒之後,受毒性的引誘,已是將以前的神識幻作昏亂,而必然會將眼前的你,看作平生最愛的女子。他會跟你傾訴他的愛意,真情摯性,令你喜不自勝。隻可惜,”
她微笑,一字一頓,道:“你偏偏不得答應他。因為隻要你一動心,接受他的愛意;則他隻當自己一片癡心被納,於欣喜若狂之際,周身血液自然升溫,卻將那毒性在體內化為另一種毒素,分散遊走於他的經脈之中,血液燃燒沸騰,直到最後,他血管中所有的鮮血都將自燃而盡,活活幹涸致死。那時,他其實是死於你的手中,死於你對他的癡愛,死於你的情不自禁!”
忽聞江暮雲輕輕呻吟一聲,身形微動,仿佛正要蘇醒過來。阿萱心中一喜,正待上前去時,兀顏勝安卻輕聲一笑,這笑聲已退去了所有造作的嬌媚,還原成女子蒼老的原聲,道:“他一醒來,便會將眼前唯一存在的女子,當作是自己傾心所愛之人。哈,小姑娘,恭喜你夙願得逞哪!”阿萱自知她舊事以來,一直對她頗為憐惜,又顧忌江暮雲所中之毒,不得不虛與委蛇。哪曉得這魔頭終歸魔性深重,竟狠心下了這樣的奇毒!
想到江暮雲不知要受到多少折磨,心中又恨又痛,再無顧慮,怒道:“你這個頑固不化的惡魔!人生何其廣闊,少年情事,何苦要束縛自己這些年,害人害已,死不悔過!”
“胡言亂語!”
兀顏勝安眼中凶光一閃,鱗蛇劍尖快如疾風,已頂在阿萱咽喉之處,一股寒意貫膚而入!阿萱怒火填胸,早將生死置之度外,當下將雙眼一閉,隻待就死。
兀顏勝安突然又格格一笑,鏗然一聲,鱗蛇劍已然回鞘。她一手捏住阿萱下巴,強她抬起頭來,悠悠道:
“你若再敢激怒於我,我便挑個又老又醜的女人過來,管教這天下聞名的玉劍公子也照樣愛得如癡如醉,如何?”
“你……”阿萱怒目而視,果然住口,但覺心中憤急無限,隻恨不得要哭出聲來。
兀顏勝安鬆開她下巴,道:
“婆娑是五濁惡世,色身是五蘊毒聚。情愛之物,本屬虛幻;哼,情意一萌即生,相愛卻未必那麼容易。我於這五蘊毒中,最擅化毒之術共有五種。這是其中最毒的一種,叫做……憂哀樂。中此毒的人,心中所有的憂愁,都會在毒性的影響下,自動拚湊出另外一番完美的說法,從此心中憂無哀,隻有喜樂。憂哀樂、憂哀樂,我憂世人多哀樂,哈哈哈!哈哈哈哈!”
阿萱站在當地,看那亂石叢生,便連自己心裏,也仿佛有無數的亂石擱在一起。
兀顏勝安猶自仰首大笑,滿頭銀白長發也隨之顫動不已。
不知是否她的笑聲驚動了江暮雲,他呻吟一聲,眉頭緊緊皺在一起,似乎即將醒來。然而,就在那似醒非醒之間,卻聽他喃喃道:“阿萱……阿萱……”
阿萱渾身一震,遽然回頭,幾乎不敢相信地低語道:“在……叫我?”
兀顏勝安眉梢一挑,也頗為詫異,脫口道:“他怎會叫出你的名字?莫非……”
白發拂過,卻是兀顏勝安躍起身來,足尖隻在石上點上數點,便飄然而去。但聞她聲音遠遠傳來:“十日為期!你與他必須呆在這亂石坡上,我會令人送食水過來。若你能克製心魔,忍耐十日欲愛不能的痛楚,使他不死,我便放了你們出山!”
月色如水,照在臥於亂石之間、那個男子俊美的麵龐上。
阿萱強壓內心的激蕩,一步一步,向著江暮雲走了過去。四周寂靜無聲,唯有風吹過亂石林,偶然發出一聲短促而尖利的嘯音。
他閉眼睡著的模樣,是那麼安寧美好。
多少次,是在自己的夢裏、在最隱秘不被人覷見的深處,曾憧憬過會有一天,這世上一切,都如潮水退去,空留自己與他二人。
可是,如今……如今……
她雙腿顫抖,發現自己再也無法走下去,隻得閉一閉眼,瑟瑟地抱住了自己的雙肩。
一隻溫柔而滾燙的手,突然放在了她的肩上!
她嚇了一跳,本能地想要跳開,卻先撞見了那同樣熾熱的一束眸光!
是江暮雲!
“阿萱,你去了哪裏?這些天來,我一直都在找你!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他開口,卻是如此急迫而荒謬,然而滿麵欣喜若狂,連眼中都仿佛燃燒起小小的火苗。
“江……江公子……”她臉上發燙,一邊用力掙脫他的手,一邊試圖讓他明白現在處境:“你忘了麼?我和你是被兀顏勝安抓到這裏來的!她……她還給你下了毒……她說十日後會放我們出去……你一定要忍住,忍住行嗎?”
但她很快便發現不妙,因為他根本沒有聽進去她的話,隻是用那樣熾熱欣喜的眼光,一霎不霎地望著她,仿佛與她已經分別了千年萬年:“阿萱,你在亂說些什麼?我們不是被宋兵追到這裏來的麼?你怎麼呆呆地一個人站在這裏?你受驚了是不是?不要怕,我一定會帶你出去的,然後我們再聯絡各地的義師,商量個妥當的法子,去救國主他們出來。你看你,你的臉上,怎麼全都是汗水?”他憐愛地,伸手去為她擦拭額頭,那些細白修長的指尖,輕柔地拂過額上的肌膚,卻讓她的汗更多地流了出來。
“沒有!”她遽然拉下他正幫她擦汗的手,緊緊握在掌中:“聽我說!江公子,我說的都是真的!你你知不知道你到底是誰?發生了什麼事?”
“阿萱,”他微嗔,似是有些焦慮,但仍柔聲叫她:“你生氣了?國破時我隻能帶你出來,我知道你一直在心裏暗暗怪我。可是你的夫君,不是神通廣大的神仙啊,阿萱,我救不了所有人。你是我的妻子,我自然是要先救你!”
“你說什麼?”她驚得退後一步:“你說我是你的……你的……妻子?不對!不對!”她拚命地搖頭:“我不是的,瑤環才是啊!江公子,我是瑤環的姐姐阿萱!你娶的是瑤環啊!我跟你怎會……”
“你又亂說話了,當心德敏公主聽了生氣。我江暮雲,也不是那樣輕浮的人,得你一人足矣,怎敢象國主一般坐擁姊妹二人?”他帶著些調侃,嘴角微微挑起,卻讓她心神一分。
平時的他,總是不苟言笑。或許是自小生長於萬人仰慕之中,對於女子,他更是少見的端莊自持。然而正因為此,那一抹偶然情感的流露,才分外讓人念念不忘。
然而,這是他麼?這樣的柔聲細語,甚至帶著一點點恰到好處的輕佻和邪魅?這便是閨房中的他麼?不再是那神仙般的玉劍公子,而隻是體貼風流的俏郎君?如果……如果一生如此,一生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