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中仙,真是自己麼?原來當真是自己,那些曾經敏感的避讓和傷懷,原來根本沒有必要!
心中陡然一寬,那些寒冷與驚惶交織的感覺,仿佛在漸漸褪去;倒有另一種暈熱的氣息,挾帶腥甜悶鬱的異樣感受,緩緩升了起來,漸漸籠罩了四肢百骸。
“江公子,”模糊之間,她聽到一個小小的聲音,仿佛發自於內心深處:“江公子……”微笑著,說不出一個多餘的字來……千言萬語,何必在此說出來呢?她心裏是明白的,多麼滿足啊……
“阿萱……五蘊……”
“江公子,你是喜歡我的吧,對不對?”
“阿萱……我……我是真的……真的……”他的聲音,突然低了下去。
她有些聽不清,然而仿佛也能感受到他的情意。五蘊……她在心裏愉快地低笑,色受想行識,原來是如此美好的感覺,哪怕是就此死去,也沒有什麼遺憾……
“你是女夷教主!春十一娘還在等你……”
女夷教主?
仿佛有嗚嗚的淒厲聲響,回蕩在這死一般寂靜的夜裏。
多麼熟悉啊,仿佛是無數少女在向隅而泣,又仿佛是疾風吹過神女石的聲音。
是多少女子的心血與智慧,才有今日的女夷神教?
心智略一清明,又仿佛有另一個聲音在耳邊說道:“身為教主又能如何,平生若沒有相愛之人,這一生又有什麼趣味?”
不行!不行!無邊的愉悅之中,總是有一個弱小的聲音在不斷地堅持著說:“不行!”
通、通、通。忽有數下沉悶聲響隱約傳來,音質粗陋原樸,仿佛有誰在以石擊石,發為樂音。擊石之聲漸成韻律,有人低聲唱道:“古來人涼世情薄,莫對白發歎蹉跎,心遠豈在方寸間,女兒襟懷有山河!”恍然如在神女峰頂,又回到巫長恨寢居之中,但見窗下碧江萬裏,青山如屏,山河竟壯麗如斯。
忍不住隨之唱道:“心遠豈在方寸間,女兒襟懷有山河。”唱吟之間,但覺初時隨黎雲裳修習過的馭樂之術,自然而然地化入了其中。唯有一股清涼之意,自丹田處緩緩萌生而出,如嫩芽初綻,繼而招展生長,化作無限綠蔭,枝葉向四麵伸開,時有涼風送爽。
隱約間仿佛又聽到穀口有人厲聲喝道:“是誰?是誰?”
阿萱一個激靈,但覺冷月光輝,漸漸明晰起來,周身暈熱之意,竟爾漸漸退去。方才想要掙紮著站起來,卻掙脫不得。定晴看時,卻見一雙修長手臂,將自己抱得極緊,那雙手臂的主人,正是江暮雲。
月色之下,但見江暮雲汗透雙鬢,麵容略顯憔悴,不禁臉上一熱,低聲道:“江公子,你你方才便醒了麼?你……快放開我。”
江暮雲喜道:“阿萱!你……你的毒……克製住了?”但旋即也是臉上一熱,慌忙放開,站起身來。
兩人相對而立,一時間訥訥無言。
砰砰!穀口異響傳來,夾雜有兵刃交擊之聲。顯然方才唱歌之人已被發現,雙方正在激鬥之中。阿萱心中一驚:“兀顏勝安果然安排了人守在這裏!但不知方才暗助我那人又是誰?”
忽聞“啊喲”一聲,那聲音卻甚是熟悉。江暮雲與阿萱不禁脫口叫道:“是阿保疆?”
打鬥聲息停了下來,但聞有女子聲音“啊啊呀呀”嚷個不休,話音古怪,顯然不是中土語言,二人也聽不懂,但心中不禁甚是擔憂,江暮雲道:“原來剛才是阿公子暗中相助,我是說那歌聲非同尋常,發聲吐音之中都暗蘊真氣,頗有黎……黎師叔的風範,還道老天垂憐,有她的門人前來相助呢。”
他既已知自己師傅是淩飛豔,自然也就如此稱呼黎雲裳了。
阿萱搖搖頭道:“黎師叔沒有門人,方才毒發之際……”她臉上又是一紅,心中忐忑,不知方才自己神智昏亂,可有什麼失儀之處。但還是硬著頭皮說下去道:“那歌聲清和沛然,確有辟除心魔的功效,想來阿保疆出身天魔門,也應該有類似的絕技吧。隻是他這次一露麵,又被擒住,且功力未複,隻怕又要受到兀顏勝安的重罰。隻恨我們……我們一入這穀中,便如殂上魚肉一般……”
長夜漫漫,果然是仿佛不能到得盡頭一般,也不知還要受到多久的折磨。
她長歎一聲,道:“毒魔說五蘊毒雖為奇毒,卻是變幻萬方,暗合血脈運轉之道,若是真正的高手,反而能化毒為寶。就連師延陀也常借故試毒,希望能使自己內力精進,達成‘龍形四湧’的境界呢。但我想真正能化毒為寶的人,除了師延陀,恐怕也隻有已故的兩位女夷教主、還有黎雲裳黎師叔那樣的修為,才能辦得到吧。”
江暮雲道:“你方才唱歌時,吐氣發音之處,倒與黎師叔頗為相近。相傳她的馭樂之術,可以明辨息、通妙微,化樂入武學正道之中,堪稱天下奇術。”阿萱猶豫片刻,終將自己與黎雲裳一段淵源講出,赧然道:“當初黎師叔也曾相授,但我年輕識淺,不過學了個皮毛,否則……”
江暮雲聽罷,沉吟半晌,突然道:“阿萱,你方才是如何克製住毒性的呢?我也曾親曆此毒,但覺毒性詭異莫測,若不是毒發的那個周期自動過去,隻怕是我功力全複之時,也未必能克製得住呢。”
阿萱頗為費解,茫然道:“我也不知。難道,是因為阿保疆唱的那支歌麼?可是,五蘊毒這樣的奇毒,豈是如此簡單製住?”
江暮雲思索片刻,道:“阿萱,你再唱一遍,如何?”他目光炯然,道:“唱的時候,把你的手腕伸過來。”阿萱依言伸過手腕,但見江暮雲探出二指,輕按於上,突然間隱約明白他的用意,心中怦然而跳,期期道:“你……你的意思是……”
江暮雲微笑道:“毒魔說五蘊毒變化萬方,若能駕馭得當,反而可化毒為寶,歸為已用。你也說唯有女夷教主和黎師叔才能與師延陀並肩,了解毒中精微之處。你身兼女夷絕學,又略通馭樂之術,為何我們不能試一試,便是不能增進修為,或許能解此毒,也未可知。”
阿萱心中希望大起,微笑道:“正是。”她轉一轉眸子,依言唱了一遍。江暮雲指頭輕動,皺眉道:“不對。阿萱,馭樂之術,在於以心感受樂章的美感,也在於以心感受到樂曲要傳遞的深意。這些你天生聰慧,很容易便能做到。然而,若以此為武學根基,還是不夠。吟唱之時,你要試圖以周身的血脈與樂音相呼應,一字一句,都應隨著血脈的流動而周轉,這樣才能達成內識與外音的和諧和統一,化樂音於真氣,融樂技於武道之中啊。”
江暮雲少年奇才,除淩飛豔教授之外,多與名家切蹉,自然是熟於武技,經驗老到。阿萱卻是先師從一個瘋癲的封姑姑,後又獨自在長恨天習武,黎雲裳雖有指點,不過是廖廖數語,哪裏比得上江暮雲的精深?
當下他不厭其煩,大略為阿萱解釋周身穴道經絡的道理,三百六十關竅的用途,以及如何平衡陰陽、調和百脈。雖揀最重要的講來,但也足足講了半盞茶的功夫,突然額上冒汗,“啊喲”一聲,向後坐倒。
阿萱正聽得入神,不覺也吃了一驚,要去扶他起來,他卻反手一翻,緊緊握住阿萱手腕,急促道:“隻怕我的毒快犯了,阿萱,記住我剛才講的話……實在不行,隻有一個法子。”他目光開始迷蒙,但強忍著說下去:“我已想過,若要毒魔此毒無效,你隻須將我殺死,毒害不了我,也就害不了你……”
“不!”
阿萱失聲叫道,眼淚猛然迸了出來:“我不會的,不管你怎麼說愛我,我都不會答應你。我當然不要你死,你聽著,我寧可你我永遠不能在一起,我也絕不要你死!”
江暮雲的嘴角,綻出一縷淡淡的微笑,聲音漸漸飄了起來:“阿萱,我……我愛你……”
“你……”阿萱的心,突然怦怦亂跳:“你是清醒著說出這樣的話麼?”
他的臉上,重又浮起那熟悉的病態光豔,眼中燃起小小的火苗:“我們去金陵救出了國主夫婦,就再也不要出現在這江湖吧。”他的聲音呢喃道,很低很低:“我們被榮華束縛得太久了,你看,從小我就為了要做最完美的男子而努力,做最好的貴公子、做最優秀的年輕劍客、娶天下最尊貴的女子為妻……你不會再想回到瑞慶宮去的,是麼?”
阿萱平靜了下來,答道:“是的。我永遠永遠,都不會再回到瑞慶宮。”
因為,我不是瑤環。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江公子,我不是你愛的那個人。”一把推開他,仿佛是心裏深藏已久的話語,滔滔地湧了出來:“我愛你麼?我大概是在愛著自己的夢吧?愛是雙方的付出,你不愛我,我愛你有什麼用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