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他佘飆大哥,一是因為他一弟一妹分別是我中學和小學的同學,二是他與我大哥遐齡是好朋友,是割了頭的弟兄。
那時候,“四大才子”時常湊在一起喝酒,今天這家,明天那家,每次都要喝三四個小時。遇到這種情況,母親收不了桌子,煩,我們等著吃飯,煩,總之是個煩。但他們喝自己的,酒桌上猜拳行令,論詩作文,也不時批評時政,自認為懷才不遇。而社會最容不得這樣的人,那一年他們四個差一點被當作“草綠黨”而抓了現行。好在並沒有宣言,也沒有文字。後來查明,隻是幾個憤世嫉俗的年輕人在一起喝酒解悶,胡吹亂侃而已。天底下這樣的青年多了去了。
“破四舊”剛開始時,四大才子都嫌自己的名字不夠響亮,一個改作佘飆,一個改作黃闖,另兩個我忘記了。我大哥革命後的第一件事就是一回家就將一隻清康熙時的罐子扔到門前的石板路上,佘飆則將一張四人簽名的大字報貼在鎮政府對麵的新華書店大門口。直到有一天,一隊從南京過來的紅衛兵突然闖進鎮政府,將權傾一世的鎮長大人揪出當街批鬥,這幾個人才覺得一個大通鎮實在是太小了,自己不過是井底的青蛙,從此揠旗息鼓,娶妻養子,過規規矩矩的日子。
然而酒,是他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內容。四人分別被稱為酒仙、酒道、酒癡、酒蟲。佘飆居首,酒仙的美名非他莫屬。
酒仙是有傳承的。說起佘飆大哥的老父親佘老四,大通一河兩岸沒有人不知道。有人說,佘老四在上街頭跺一腳,下街頭也要抖三抖。佘老四出身闊少,在和悅洲有八家店鋪,一家浴池。日本人占領大通後,佘老四在日本人的洋行裏做職員,也就是那時,他與後來被定為日偽漢奸的吳智和金蘭結義。但佘老四畢竟多留了一個心眼,在同吳智和廝混的同時,暗地裏又與新四軍保持著聯係。有一次,一支新四軍潛入大通附近的江村籌措糧食,不慎走漏了風聲,吳智和決定帶一支漢奸武裝趁著黑夜前去圍剿。然而吳智和的隊伍還沒出發,江村的新四軍就得到消息,從而讓吳智和那天晚上撲了個空。抗戰勝利後,吳智和弟弟吳慕白被當作漢奸治罪,吳智和逃亡香港,同吳智和拜了把子的佘老四當然難逃幹係。據說死刑布告上都劃上大紅的對號了,然而最後一刻,佘老四卻被釋放了。救佘老四的不是別人,正是當年佘老四救過的新四軍。
佘老四大名佘榮高,佘飆大哥的老父親,我們叫他佘爹爹。佘爹爹一生嗜酒,他的酒瓶從早到晚就一直揣在懷裏。清晨三四點鍾起床,別人喝的是茶,他喝的是酒,算起來,一天七到八遍,隻要有酒,菜不論。隻要是酒,佘老爹一樣喝得開心。困難時期,七分錢一斤的山芋幹酒,他一樣喝得興高采烈。前年的一天,佘老爹遇到一個久未謀麵的老朋友,又邀上另一個合得來的老家夥,三個老頭抱著酒瓶從早上一直喝到下午,老人家當天晚上一覺就睡過去了,享年九十一歲。人說,畢竟酒仙,福氣啊!
佘飆大哥承繼了父親的遺風,為人豪爽,以酒為樂。隻是,他的風格與老父親不同,佘老爹喝酒一日七遍八遍,佘飆大哥一天兩巡,午一,晚一。但他說,他一天喝酒的總量與老父親相差無幾。
佘飆大哥擅書法,幼學柳,後學顏,中年以後一改風格,學起了懷素。他給我家中堂寫過一幅對聯:海是龍老塚,雲是鶴家鄉。龍飛鳳舞,極其寫意。他寫字前要喝酒,寫詩前要喝酒,決定幹一件大事前要喝酒。那一次他正在家喝酒,一個遠房親戚前來訴說一樁鄉間公案。佘飆大哥聽著聽著,就拍案而起。第二天,他來安慶,懷裏不忘揣著一瓶古井貢酒。他說,旅途顛簸,酒能治暈車,他要在法庭上陳述,酒能幫他理清思路。
像每次去大通一樣,今年正月我去大通,仍是第一個就是去找他。他家大門緊閉,大門兩旁貼著被雨水打白了的對聯:酌酒知今事,讀書悟昨非。喝酒、讀書,是他晚年兩大樂事。
當天晚上銅陵文聯的程保平特地趕到大通宴請我。由於我此來的目的是為大通文化建設事,有人提議,老佘是大通難得的文化人,把老佘請來吧。電話掛過去,佘飆大哥就來了,他進門就聲明,我隻是來坐坐,酒就不必了。當時臉紅紅的,知道他已經喝過了,而且喝得夠多。但是,他還是禁不住勸,坐到上席,一杯接一杯。國平事後說,那天晚上老佘起碼喝了一斤朝上,包括他原先在家喝的,不知道這一天他究竟喝了多少酒。
那天的酒直喝到夜深,他拒絕吳華派車送他,獨自搖搖晃晃地出了酒店。看著他踉踉蹌蹌的背影,有人感慨說,七十三歲的人了,不簡單啊!另有人說,明天我要送他一副對子:大通老飆,無愧酒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