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7點半,呂貝卡是被凍醒的,她意識到就這麼稀裏糊塗在一個剛結識的男人床上睡了一整夜,條件反射般從床上彈起,身上的毛毯無聲落地。
“杜文方?”她輕聲喚著,盡管這房間一覽無餘。
呂貝卡暫時無意不辭而別,想再等等看。她坐在床沿怔了一會兒,隨手拉開床頭櫃的抽屜。裏麵全是CD唱片,有B。B。King的,還有BillEvans和Lester Young的,最多的要數Norah Jones的,七八張的樣子,並有英文海報,被折疊起來塞於屜沿。
她合上抽屜環顧四周,與她昨夜剛踏入這間屋子時的錯覺不同,此刻腦袋裏又產生了新錯覺。若非枕邊擺著那本中文版《大負翁》,她甚至不願相信這間屋子正住著一個中國人,這與她老爸幾乎是同一模子裏刻出來的(也忽略那些盆景與他收藏的中國字畫)——其間定有某種微妙的傳承。
其實這不是錯覺,上海這座城,定居下來的人最終都成了文化混血兒,這一事實百年未變,盡管與純正的西化有著疏疏密密的間隙,可那些個斑駁陸離司空見慣的細節,早已潛移默化自成了體係。如同人們毫無意識掛於嘴邊的,隻重詞彙點綴,卻忽視句式語義,偶爾也能意外傳神的Cenglish那般,自說自話,隻取悅自己及所屬的小圈子,完全不介意來自中西兩條正統路線的認同。又好比地鐵車廂裏隨處可見嘴裏叼著生煎饅頭,手裏卻擎著英文報紙的人,各色皮膚皆有……
這些是生長於斯的呂貝卡自身意識不到的,她唯一能聯想到的,無非是Daddy也許會喜歡杜文方這樣的人,因為表麵上看,他們是那樣相似。
(注:Cenglish,中國式夾生英語,亦即滬語中的“洋涇浜”,隻重形式上的點綴,而忽視句式語義的精確性與表達完整性。)
她在屋子裏轉了一圈,補足了昨晚的眼癮。白天,這間屋子更討她喜歡,尤其是晨曦斜入,傾撒在床尾那張山毛櫸原木桌上,零亂的手稿變得異常明亮。此景忽又令她聯想起某位詩人,舉世聞名的偉大詩人。對了,應該就是普希金了,因為她腦袋裏隻裝得下一張不太大的中心城區地圖,至多也就這般巧合,正包含了這附近的普希金紀念碑。她又去翻桌上那些看不懂的玩藝兒,翻著翻著竟入了神,索性坐下來仔細研究。
樓下傳來Fred發動軍摩的吵鬧聲響,呂貝卡被招引至窗前,見是一個白白胖胖的老外,猜到八成是昨晚樓上彈吉它的人。她從未親身體驗過這種偏三輪,卻不止一次聯想過這樣一幅畫麵,某人正載著她在路上疾駛,迎麵撞上一根電線杆,偏三輪從當中被一劈兩半,她那一半變成個悲催的獨輪車。她就坐在那筐一樣的翻鬥裏,手裏沒有方向盤,腳下沒有刹車,絕望地直奔路邊陰溝而去……可她萬萬沒有想到,幾個月後,她會愛死這輛軍摩的,因為正是它,為她帶來了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刻……
呂貝卡目送偏三輪開出院門,卻迎來杜文方拎著一大包早點正往回走,在大門口與Fred打了個招呼,然後上樓來。
“起來啦?睡得好麼?”
“嗯,還好,那你後來——是怎麼睡的?”呂貝卡眼睛裏閃爍著星星點點的不安,既好奇,又擔憂挨下來會聽到令她尷尬的答案。
“昨天夜裏回來看到你睡著了,就沒吵醒你,後來我到樓下車裏睡的。”
“呀!這哪能好意思哦,怪我太倦了,床上一橫,一下子就昏過去沒知覺了……車裏睡,冷麼?”
文方心想,若能回頭再睡一遍,也還是我睡車裏,有啥懸念?
“應該的啦,車子裏也還好,我常備高山睡袋。”放下手中的早點,他又遞給她一隻全新的洗漱包,“便利店裏剛買的,洗好弄好快吃早點,不要忘記今天中秋節,我猜你家裏會等你吃中飯的,等下我開車送你。”
“這次加兩分,Ok?”呂貝卡試圖延續昨晚的遊戲,一臉犒賞的笑,一廂情願以為他也興致猶存。
可文方隻回以淺淺一笑,“等下帶兩盒‘杏花樓’回家,我放在車裏了。”……
呂貝卡回到家已是中飯時間,老爸盤問起約會的事,既然女兒有了破天荒夜不歸宿的紀錄。關鍵點在於他昨晚打電話向曉薇核實,曉薇卻支支吾吾一問三不知。呂貝卡說,那你還是要去問她本人,為啥支支吾吾。呂爸爸說,假如真的是曉薇介紹的,她不會連通過啥關係認得那男人的都說不出。呂貝卡反守為攻,考官般嚴厲地瞪回去說,你要計較這個,那我問你,你通過啥關係認得Mommy的?還有張叔叔、程阿姨,不許多想,1秒鍾回答。沒想到這招有奇效,他真被機靈的寶貝女兒將了一軍,怔了片刻,緊繃著的神經懈怠下來,不再追問了,隻說,招呼先打好,過一陣要帶來給我看。
吃好中飯,沒等娘姨收台子,呂貝卡隆重呈上文方送來的月餅,挑了老爸最愛的“金腿”,親自切來孝敬他,“杜文方送的,我都沒告訴他你歡喜啥牌子。”
“嗬嗬,小赤佬馬屁功夫倒是有的,Daddy在心裏先幫他加了一分。”到底是親生父女,愛玩相同的“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