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級的門前是兩棵碩大的含笑,枝葉繁密,至少有二十多年的樹齡了。每到暮春季節,滿樹的花苞,黃蕊白花,牙黃色的花托鑲嵌在綠葉間,嬌俏地笑鬧在枝頭,擠擠挨挨,吵吵嚷嚷地在風中綻放。
去年的這個時候,辦公室在樓上,進出於其間,常被它濃鬱的花香偷襲,便會貪婪地深呼吸,微微閉上眼睛,那是一種甜而不膩的濃香。近似於茉莉,但茉莉要清淡些,它香得像農家大嫂,有點俗,但踏實平和,易於親近。
日日穿行於花香間,偶爾的煩心也被襲人的花香消弭了,尤其是一場雨後,過濾掉了浮灰與塵埃,驟然空下來的空氣裏就完全被這校園裏唯一的花香填滿,一陣一陣,在風裏散開,清涼,芳香,怡人。
奇怪的是,今年在樓下辦公,日日走過花前,任教的兩個班級的門都正對著這兩棵花樹,看見它樹下的蘭草鑽出嫩芽,長得油綠油綠了,看見它的樹間冒出了小小的花蕾,滿樹皆是,在四月的某個清晨淡淡的霧靄裏,它開始開花了,滿樹花開,層出不窮,好像總也開不完,課間,我湊上去聞那香味,甜香依舊。可是,我忽然意識到,這個春天,如果不是湊得這麼近去聞,幾乎沒有聞見過它的香。我跑到二樓,伏在欄杆上,閉上眼,在風裏細嗅,陣陣香味撲鼻而來。
原來,芳香一直在上麵,在樹下是很難聞到的,這麼久一直不知道。其實,很多事我也是後來才知道。
以前,帶學生讀陶淵明的詩,隻懂得告訴他們,他厭棄官場,具有高潔的情操,追求恬淡閑適的生活。如今,再讀他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他的超脫在我眼裏卻有了另一番味道。俗世是每個人的俗世,也是陶淵明的,但俗世的那十三年給予了他太多的掙紮和尷尬,他自負才學,卻委身下僚,始終不過是一介縣令,上不能達聖意,下不甘為五鬥米折腰,還要諂媚於督郵這樣的小人。對於一個心性高傲的人來說,這種屈伸不能自如的痛苦使得人生也晦暗委頓了。
唯一的方法便是逃,逃開這種壓抑和陰影,與其說他的歸隱是一種高傲,不如說是一種退卻,人生到一定的時候,退卻是一種智慧,進不能,退又何妨?退一步海闊天空,他的歸隱為後世那些士大夫找到了一條通往精神家園的退避之路。他高踞在精神之上,菊、酒、茅舍、壟畝……他笑了,這一退,他嗅到了人生真正的芳香。這一點退的智慧,李賀沒有,李商隱沒有,他們的人生糾結、暗沉。
這是一種高度,人生有各種各樣的高度,如果人生終會站到一個高度,我希望可以是站在樓上細嗅含笑的香味那樣的高度。
最近,一個曾經的同學得了白血病,我們大家去看他,盡一些綿薄之力,也多少給他一種精神上的支持。當大家擠滿了屋子,他蒼白的臉上有著從前看不到的那種清靜和豁朗,他說:“我要努力活著!”說這話的時候,他眼中有淚。
我們不需要努力地活著,我們體會不到那種需要努力活著的唯一簡單的願望,可是,沒有了這最簡單的活著,我們的一切欲念皆是虛空。
《揚州畫舫錄》裏,有人將一隻鞋掉到水裏:“陸壽芝為麟度大令之孫,寄居儀征,幼有才名。嚐醉跨橋上作騎馬狀,忽一履隨澗中,因更舉一履投之曰:天下無用之物若此履者,皆可棄也。”天下無用若此履者太多,但能夠有丟棄的智慧的人不多。
所以,凡心之苦大抵由此而生,該棄的不棄,患得患失之心總是存在,人生於我們而言,最重要的那些花朝月夕,清風流水,看似日常簡單卻溫暖平實的日子,我們不曾帶有一顆安然寧靜之心去感受,又何來芳香呢?
人近不惑,許多的時候,更該放慢腳步,不再急著往前趕,前麵有什麼,永遠沒有此時擁有著什麼更重要,錯過的已經錯過,來不及的早就來不及了,沒得到的也不再想得到。一路的喧囂,抵不過無語的渡口。來,不是得;去,不是失。悲歡浮沉都是人生的一種常態。
薩鬆說:“我心裏有猛虎在細嗅薔薇。”猛虎不免被香潮醉倒,薔薇不免會被猛虎踐踏,但猛虎俯身細嗅薔薇的刹那,世界是一片祥和的。這是我們需要的。
芳香在上,重要的是,站到那樣一個高度,閉上雙眼,來一次深呼吸,等芳香來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