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姑姑家的路,一走就是幾十年,我不知道還有多久可走,因為姑姑已經八十多了,這次見到她,頭發已經全白了,且沒有光澤,就那麼灰撲撲地貼在腦後,和她整個人一樣無精打采的。我心裏很痛,我知道,我能夠來看她的時日已不多。
小時候,跟父母一起去看姑姑,她是父親唯一的姐姐,自小給了人家做童養媳,長大以後才知道所嫁的人是個癡傻,她幾乎是獨自拉扯著五個孩子,生活非常貧寒。到姑姑家的路也最難走,她的家在鄉村最偏僻的地方,幾乎沒有路,全是縱橫交錯的小田埂,到了春節時,那田埂上大多結著厚厚的枯草,田疇裏,麥苗和油菜秧子都躲在雪被下,曠野的風橫衝直撞,吹得人臉上刀割般的疼。
貧寒至極的姑姑見到我們,總會慈祥地喚我的小名,把我的小手握住給我暖著,然後毫不猶豫地宰掉家裏正下著蛋的母雞,讓表哥去附近的大塘裏網幾條魚,招待我們。無論我住多久,總有好吃的給我留著。表哥表姐們都靠邊稍息。後來才知道,這樣的“破費”在這個貧寒之家幾乎是傾囊而出。
長大後,我終於可以獨自去姑姑家,喜歡在暖洋洋的春天,油菜花開滿了郊野,騎著自行車,一路上,雜花生樹,鳥鳴啁啾,小麥綠油油的一片,人家屋角不時閃出一簇簇的粉紅的桃花、雪白的梨花,長風浩蕩,在起伏不定的紫雲英的深處,有孩子摘下一朵朵的紅花串在一起,做成花環,套在烏黑的發辮上,空氣裏到處是泥土、青草和花兒混合的香味,我一路響著清脆的車鈴聲一直衝到姑姑家門前,大聲叫著姑姑,姑姑就會從低矮的土牆瓦房裏小跑著出來,張開雙手擁抱我,記得那門前的香椿樹的嫩芽還是淺紫的。
午飯桌上是剛割的春韭,還有泛綠的新醃的油菜薹,還有未開花的嫩紫雲英,因為我的到來,多放了一點油,格外地青綠油亮,就是這樣簡單的菜肴,我吃得格外香。表哥們隨手就從小池塘的樹上捉了一條蛇來嚇我,每次姑姑都會揍他們給我解氣。
到姑姑家的路,年年如斯,四季不同,卻常是對我的誘惑,那裏有姑姑瘦弱矮小卻溫暖、樸實的身影,那些年,姑姑很不容易,嫁了三個女兒,娶了兩個媳婦,帶大了四個孫女,一件深藍的大襟棉布襖子穿了一個又一個春節。
那一年,癡傻的姑父病了,病危那夜,身邊隻有姑姑和小女兒兩個人,姑姑拉著一輛板車,把垂危的姑父從醫院拉回家,小女兒跟在身後推,一路不說話,路燈把姑姑矮小的身影拉長又縮短,她是如此孤苦無助,一個讓她一生吃盡苦頭的傻男人撒手而去,留下她仍舊是不盡的苦,似乎永遠不會有甘來。
那年春節,我們見到姑姑的時候,她正病著,不能說話,不能起床,一個人在搭建的有些漏風的小房子裏睡了整整半個月,滴米未沾,卻又奇跡般好了起來。那年春天,她是半跪著在自己的田間忙碌,兩個媳婦都不孝順,她從不怪她們,我們去看她的時候,她拄著拐杖忙得不亦樂乎,隻因為一年的口糧有了著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