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想一個人，再看看《滾滾紅塵》，一部在年少的時候沒大看懂的影片。
那時候，我是涉世之初，而紅塵在三毛的眼中已深不可測。她有著深深的生存無力之感。紅塵於她，是心碎了一千遍，忍心最後的戀戀回眸。
《滾滾紅塵》之後，三毛走了，像謎一樣，使得曾經迷戀她的故事的我很久都無法釋然，使得這影片在我的心底像是她最後悲情的告別，我一直想讀懂她的憂鬱、她的悲哀。我一直想再看看它。年少時的那一次觀看，所留下的全部印象不過是擁擠的人流，紛亂的逃難，兩個最終失散的戀人和一首悲情的主題曲。
再看的時候，竟然隔了十多年，三毛早已不在紅塵，而我正隔著紅塵與她對視，紅塵被說得太俗太濫，然而昨日是滾滾，今時依舊滾滾，沒有改變。
三毛和荷西，張愛玲和胡蘭成，林青霞和秦漢，竟然都是韶華和能才，都是源自紅塵不經意的情緣，數十載之後，終是誰都沒有逃得掉“塵世轉變的麵孔後的翻雲覆雨手”。荷西沉入了愛琴海漆黑的海底，胡蘭成也早已經放開了張愛玲的手，林青霞和秦漢，風風雨雨，愛恨糾纏，到底沒能相守。
韶華雖然出身不俗，但母親早逝，父親把一輩子沒能和所愛的女人廝守的怒全都發泄在她的身上，她嚐盡了冷漠，但她是個才華橫溢，卻又美麗感性的女人，偏又生在動亂的年代，她渴望有人愛她，懂她，嗬護她。於是，她遇到了章能才，一個無法把握自己的命運，性格有些懦弱，隻知隨波逐流的男人，他是真心愛她，還是使了男人的一點小伎倆，恐怕起初連他自己也不太清楚。
然而，她不問政治，不管他是漢奸，她一旦愛上了他，便隻知他是她的男人，她的身跟著她的心一起都給了他。從此，紅塵幾度，悲歡離合，起落浮沉，她隻愛他，即使她知道他跟房東女人不清不白，聽到他對房東女人也說那句“小傻瓜”，在大雨中絕然離去，她仍然對月鳳說：“心都被狗吃了，可是，我還是愛他，仍然愛他。”
韶華易逝，亂世更亂，愛，卻一直未斷。
看林與秦的情戲，在他的懷裏，她癡癡地對他說：“給我一個家。”在亂世裏，在他複雜的背景裏，他完全不知道能不能給她。即使在戲外，他也還是沒能給她。但我相信，她說的不是台詞，即便是事隔多年，秦如我一樣重看此劇，重溫此句，怕也會心驚。
月鳳說：“他的心，給了他的夢，我的心，給了他。”她和小勇一起死了。而韶華呢，她的小說裏的玉蘭跳河，被鄰村的小夥子救起，她就嫁給了他，也給他生了個孩子，但卻在心裏怨了他一輩子，歎老天不肯成全她。在三毛的眼裏，死也是對愛的一種成全。或許，這便是她追隨荷西而去的一段心理暗示？
夏目漱石在《我是貓》裏有句話深深打動我：“人生三十而知歡濃之時愁亦重，明多之處暗亦多。”這也暗合了羊祜的話“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居八九”。即使是民國的臨水照花人，影壇的金童玉女，撒哈拉的夢魘者，也逃不掉愛恨糾結，情緣蹉跎。
這些，莫不是紅塵滾滾，是三毛無心的一句讖語。
生離死別的時刻，他們相擁在寬大的陽台上跳舞，韶華身上的絳紅色披肩上灑落了斑駁的陽光，這是他們愛情的最後一支舞曲，燈漸漸暗去，幕也會漸漸落下，他和她因了愛情而起的緣，也會散去。生命真的隻不過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虱子。
但愛情是如女人一般柔韌的蒲葦，越是窮途末路，越是堅韌悲壯。男人一輩子尋尋覓覓，左顧右盼，到了最後，也要在女人堅定果敢的目光裏去相信什麼是愛。隻是，為愛耗盡心力的女人，卻再也無力“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了。於是，便是永失！卻又因了永失而永愛。
是章那句含混不清的“我-愛-你！”使她陷落，毅然將生的機會留給了那個懦弱的男人，並沒有想過值不值得。若說值得，那個委瑣庸俗的餘老板也比他強。但是，愛，通常是傻是癡，是瘋是弱智。她是一個為愛而生，也願為愛而死的女人。
最終碼頭擁擠的人潮生生阻斷他們緊拉的手，仿佛他們的愛“想是人世間的錯，或是現實流傳的因果”，苦苦相戀，幾經周折卻又是“終生的所有，也不惜換取刹那陰陽的交流”的悲歎，易來難去，易分難聚，最後也隻能是“至今世間仍有隱約的耳語跟隨我倆的傳說”。主題曲漂浮遊離的旋律，羅大佑深情滄桑的悲歌，陳淑樺率性柔情的癡語，使得滾滾紅塵一點一點碾過心間，留下抹不掉的傷感沉陷。
四十年後，章隻能找到她留下的一部《白玉蘭》，四十年的寂寥人生和刻骨思念，是她用愛給他的懲罰。《滾滾紅塵》之後，三毛越過絲襪去赴了荷西愛的邀約，幾年後，寂寞的張愛玲孤獨地死在了大洋彼岸，數十年後，傷痕累累的林青霞嫁入了豪門……
紅塵，是時空豁掉的口子，我們身不由己被吸了進去，有時候，一句天意隻不過說盡了身後的變數，身在其中，幸與不幸，離合聚散，隻能聽天由命，愛在紅塵，也隻能任其滾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