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陽、衰草、沙岸、遠舟,幾排柳樹,一片蘆花。
一座突兀孤零的山,兀立在寬闊的江麵,它便是東梁山,和隔江對峙的西梁山合稱天門山。
作為山,它沒有任何資格在同類中耀目,它高不過80米,山上沒有任何一處叫絕的景點,沒有任何一株可以誇耀的植物,沒有任何一個叫人動情的傳說。
然而,它卻因了一片孤帆而驟然生動華貴起來,一千多年前的某個日子,浩浩蕩蕩的江麵上,背對著一輪刺目的日影,一隻被日光燒灼著的小舟向它而來,沒有預期,沒有承諾,就這樣走近了它,讓它和小舟一起走向了永恒。
千年之後,山,還是那座山,江,還是那條江,從曲曲折折的上流洶湧而下的江流,還是一樣地在山前回旋激蕩,衝撞奔湧,不一樣的隻是那小舟中坐著的人是李白,他錦心繡口,曾經吟出了“天門中斷楚江開,碧水中流至此回,兩岸青山相對出,孤帆一片日邊來”的詩句。
一首詩改變了一座山的命運,這是詩人沒有想過的,一座山因了一首詩而雄睨天下,這也是山沒有想到的,一千多年的風煙裏,山寵辱不驚地為這首詩活著,冬被霜雪,夏迎清風,春秋代序,草木葳蕤,看潮漲潮落,聽江濤鬆風。
千年,是一曲寂寞的歌,隻有江水夜夜親吻著山石;千年,是一場寂寞的等待,隻有江岸幾行疏柳陪它迎送過往的舟楫;千年,是一個寂寞的夢,隻有蘆花年年在風中思索,那個路過的多情的詩人送給它的這首詩,它要生生世世地守著,不管你記得也好,不記得也好,它要守著,等願意品讀的人穿越時光的隔膜,在楚江的怒濤裏細細觸摸那山,那帆,那日影,那長身玉立的詩仙的風姿。
這條江,詩人走過了很多次,每一次的對視中,總是山卑微地退讓在詩人的舟前,在一點漁火、萬頃濤聲的江麵上,它曾經不經意地聽到過詩人的喟歎,它搖動著滿山的林木,沙沙的碎響一定曾經落入過詩人的心緒,在波平浪靜,陽光在江麵的細波裏追逐嬉戲的白天,它一定深情目送詩人乘坐的小舟消逝在蒼茫的遠方。
是誰說的,南陵家裏,他安頓了一雙兒女,仰天大笑,即將乘舟北上,蓬蒿夢裏,一飛衝天;是誰說的,他厭倦了官場,不願摧眉折腰,將在它的佇望裏灑脫豪壯地回來,去“相看兩不厭”的敬亭山上看望出家修行的紅顏知己;是誰說的,狂傲的詩人曆經了仕途的沉浮,像一隻折翅的鵬鳥,衝不出往日的雄風;是誰說的,在一個月圓的夜晚,他喝得酩酊大醉,要去茫茫的江麵撈月,再也沒有回來。
它靜靜地,靜靜地立在江麵,它始終用著生命中所有的觸角去窺探著詩人的一切,為他的悲而悲,為它的喜而喜,為他的痛而痛,為他的傷而傷,在詩人出現之前的千百年的時光裏,它是如此地平靜,但在詩人出現在它視野裏的那幾十年的光陰裏,它和詩人一樣,千瘡百孔,遍體鱗傷,人世間的滄桑沉浮像一場幻夢,它無能為力地感知著這一切,默默地守候在他經過的舟旁。
風一聲,水一聲,樹影動,波心蕩,它守候著他,並沒有指望著他的青睞,它卑微得不值一提,但卻知道時常經過它身旁的是大唐最亮的一顆星,它默默無言,盡管它知道詩人心中的所有失意苦楚,怨恨糾結,對於一個在塵世中踽踽獨行的詩人,它知道每一次的磨礪和沉浮,都是必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