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來很有趣,1949年我們這群高中學生參軍之後,每人每月的津貼費是3500元。今天的青年朋友可能不信,當兵能掙那麼多呀?我不吹牛,但那是舊幣,隻相當現在的3毛5分錢。朱總司令說我們過的是“軍事共產主義”生活,也就是供給製,不掙工資,衣食住行也不花錢,同誌間誰穿誰一件衣服,一雙鞋,都樂於互相幫助,根本想不到要錢。
這點兒津貼費幹什麼用呢?我記得它的構成中包括“煙草費”,女兵還有一筆“衛生費”。好在物價非常便宜,1000元就能買一斤烤煙葉。我的津貼費主要是買牙刷、牙粉(比牙膏便宜),略有剩餘,就去吃牛肉麵,800元一大碗。要是攢倆月,還可以照張像片寄給父母。當時我們這支部隊在湘西剿匪,我是軍文工團的演員,常下鄉宣傳演出。一次,我把借來的導具瓦盆摔破了,趕緊掏出剛領到手的當月津貼費全數賠給老鄉,怕不夠,還直道歉。老鄉問我這個學生兵一月能領多少“餉銀”?我說全給你了。他很感動,誇我們是菩薩兵。
1955年部隊實行工薪製,我這個少尉助理員搖身一變成了“單身貴族”,月工資加上(給軍官講理論課的)課時費超過一百元。軍營生活很單調,更不提倡消費,我的愛好主要是讀書,這麼多錢,除了買書真不知道該怎麼花了。物價依然很便宜。而且,軍衣皮鞋免費照發,住營房免費,醫療免費,乘火車有免票,電影票一毛錢一張。在軍官食堂入夥,一月18元包幹,早餐豆漿油條,正餐三菜一湯,頓頓見葷,比戰士的“大灶”略好一些,已經被駐地老鄉說成是“天天過年”了。這話並不誇張,雖說湖南是魚米之鄉,當時農民大多隻吃兩頓飯,一幹一稀,糙米粥攙紅薯,辣椒泡菜,過年時才殺豬吃肉,平時撈些小魚小蝦炒辣椒,就是改善夥食了。但這仍然比西北貧困地區的生活強得多。
我於1957年結婚,妻子是陸軍醫院的護士,15歲參軍的女兵。由於多年“軍事共產主義”生活養成的習慣,我們的金錢觀念很淡薄,也不懂得儲蓄,認為沒有存錢的必要。當年的時尚,婚禮不講排場,我隻花1.25元買了個玫瑰色的花瓶,采些野花點綴新房。軍衣軍被,草綠色蚊帳,新娘子連件花衣裳也沒買。不受禮,不擺酒宴,連瓜子花生、香煙糖果都是客人們自己帶來的,也就免去了“隨份子”之類的俗套。不會花錢,又不存錢,那麼錢哪兒去了呢?今天倒是可以坦白交代了:我悄悄地供著兩位因“家庭出身不好”而被迫複員回農村的戰友上大學。
可惜,我的兩個孩子並不喜歡讀課外書,連電視“新聞聯播”都不愛看。我曾諷刺他們是“不讀書不看報的大學生”。得到的回答是“那些歌星、大款誰讀書?”孩子多少還給我留點兒麵子,“您哪……”那沒說出口的話,其實我也聽得見,因為他們在別的場合說過,“老爺子倒是有學問,學問多少錢一斤?”
不久前,我去外地采訪一位靠修自行車發家的總經理,他邀幾位大款給我接風,一桌酒宴就是3500元。那幾位大款還要輪流作東。我不忍心看他們擺闊、鬥富,便說,魚翅、龍蝦北京也有,我最想吃的是這裏地道的麻辣牛肉麵。於是,總經理隻好陪我坐到馬路邊的板凳上去吃大碗麵。也許他在心裏罵我不識抬舉。然而他不知道,這一頓接風酒,3500元,正是我當年津貼費的一萬倍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