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節 綠蘿(1 / 1)

在我還有滿頭黑發的年紀,國家進入改革開放新時期,我這個自幼喜愛文學的人也恢複了寫作的權利,便覺得天高地闊,失去的光陰還可以追回來。此時重訪廣州,參加《花城》文友舉辦的筆會,心情很興奮。那天去植物園參觀,滿目青蔥,鑽天的大王椰,樹幹中段像瓶子那樣長得粗粗的,又名瓶子樹,好像是說中年很可貴。古老的水杉被譽為活化石,試圖證明老當益壯。美麗的相思樹亭亭玉立,炫耀著青春年華。芒果樹懸掛著尚未成熟的綠色果實,充滿希望,將來定會變成黃金顏色,奉獻人寰。凝神細看,綠也有許多層次,墨綠,翠綠,油綠,鵝黃綠,蘋果綠,鸚鵡綠,寶石綠……生意盎然。是啊,綠色象征著和平,綠衣人是信使,不論森林還是小草,生命之樹常綠。

廣州是我從小就熟悉的地方。“七七”蘆溝橋事變,我是北京師大附小一年級的學生,母親那年也才29歲,是另一所小學的校長,她不為敵偽做事,毅然辭職,帶著兩個幼兒逃到天津英租界,搭乘招商局的輪船來到香港,舉目無親,生活十分艱難。她白天外出打工,晚上回到棚戶區低矮潮濕的陋屋洗衣做飯,給我補習功課,待我和弟弟上床以後,她還要寫信寄往內地,到處尋找我的父親。父親是跟隨他任教的大學從陸路遷往江南的,他終於趕來香港,把我們接到了廣州。因此,每次來到廣州,我都會想起闔家團圓,想起英年早逝的母親,和她含辛茹苦的麵容。20年後,妻子在廣州陸軍醫院工作,我於年節前來探親,小夫妻逛花市,買鮮花,快活得很。廣州的春節鮮花最多,是真正的花城。雖然由於“57年的問題”,妻子也受牽連,跟我複員回老家北京定居了,但我們每次再來花城,仍然有一種回家的感覺。

這次重訪花城,《花城》主編邀我散步談心,推敲文稿。這路邊有兩排紫荊樹,花瓣兒因風雨在路麵落了一層,以至誰也舍不得下腳踩過去,他說,“落英滿地,也很悲壯。”我說,“好在這裏四季開花,常年綠葉。”

夜晚,在戰友家的涼台喝酒,月色朦朧還是醉眼朦朧?我發現了“美人頭”--女兒牆上的兩盆綠蘿,它柔美的枝條低垂,恰似女郎的披肩發。“美人頭”是我給它起的名字,並沒說出口,隻是多看了幾眼。臨別那天,善解人意的戰友到車站送行,還給我紀念品:半透明的塑料袋裏一段卷曲著的綠蘿。這是剪下來的二尺枝條,帶著七八片綠葉,“刀口”處用蘸水的棉花包紮著,立刻使我想起那戰火紛飛的年代,我們每個戰士都隨身帶著“急救包”,裏麵是消毒藥綿和繃帶,一旦“掛花”--戰士們的語言多麼美呀,把流血視為佩戴大紅花--就自我包紮傷口或互相包紮,總之我們都會這手活兒,今天他用在了綠蘿身上。見我思緒飄忽,是擔心這綠蘿活不了麼?戰友說:“所需唯水更無求”。這是朝鮮作家讚揚我們的詩句,說中國人民誌願軍跨江作戰,軍需物資皆由國內運去,向朝鮮索取的僅僅是水。戰友今天把這句詩也用在了綠蘿上,說它見水就活。

回到北京,我把綠蘿插在水瓶裏,果然活了,原來它每片葉子底下都有幾個根突,見水發根,生命力極強。我愛綠,也愛花。曾經坐在火車和飛機狹窄的座位裏,小心翼翼地從南方抱回來一盆盆茉莉,米蘭,桂花,蘭花,可惜都沒能養活多久。隻有這綠蘿生長得十分旺盛,陽台,窗口,鏡框,書桌,不見陽光的角落,大瓶小瓶,插一枝條,抬眼見綠,生機勃勃,所需唯水更無求。

禮儀之邦,禮尚往來。文人也送禮,朋友之交淡如水,不用紅包或剪采的金剪刀。醫生為我治病,小阿姨為我家服務,誠心感謝,我會簽名送書。與我合作的導演,編輯,就送他一盆綠蘿。屈指算來,我養綠蘿20年了,饋贈親友的枝條不下百尺,若是他們也如此“傳銷”,不知染綠了多少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