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沉默著。沙文榮說:“我仔細看了軍品項目書,覺得我們的產品還是有一定優勢的。”我說:“必須精心準備,我想把我們廠最新的科研成果用到這批產品中去。”沙文榮說:“最近大家工作很主動,我發現你挺有人緣的。看來你是對的。”我說:“工作要靠大家,用人不能求全責備,蹚過渾水的不一定都是壞人。”沙文榮點頭表示同意。第二天上午九點,我、王全貴、沙文榮和總工程師範文新一起來到廠科研所開科技人員座談會。我發現各個辦公室都是空的,問:“人呢?科室裏怎麼沒有人?”範文新說:“通知開座談會,是不是都到會議室去了?”幾個人沿著走廊向會議室走。範文新一邊走一邊介紹說:“近幾年我們廠的科技人員取得科技成果十多項,國家級成果一項,省部級成果六項。”我感慨說:“工廠困難到了這種程度,還有這麼多科研成果,說明中國的知識分子從來就是我們民族的脊梁。”幾個人來到會議室,會議室裏掛著“科技人員座談會”的橫幅,圍成一圈的坐席前安放著話筒,一切都已布置妥當,會議室裏卻空無一人。我納悶,早晨一上班辦公室就將開會的通知發下去了,開會時間到了,怎麼一個人影也不見呢?這時廠科研所所長高超英匆匆跑進來。範文新急忙問:“開會的人都到哪裏去了?”高所長含淚說:“霍廠長,老何……何天民高級工程師突發心梗,倒在辦公室裏,大家都到醫院去了……”我心頭一驚,說:“會不開了,我們去醫院!”我來廠時間短,和何天民不熟悉。一邊向廠醫院走,一邊向範文新詢問何天民的有關情況。何天民是233廠唯一的計算機軟件專家級工程師,曾經在德國留學四年,是155生產線的副總指揮,這幾年來他一直在對155生產線的軟件進行研發改進。幾個人步履匆匆地趕到廠部醫院,沿著樓梯剛上到二樓,遠遠就聽見從急救室方向傳來的哭聲,哭聲讓我的心裏感到陣陣發緊,搶救室房門大開著,一群人圍在那裏大哭……我走進急救室,隻見何天民躺在急救床上,臉上蒙著白色的床單。何天民的愛人悲痛欲絕,撲在丈夫的遺體上放聲痛哭……兩位女工程師拉扯著她,也是淚流如注,泣不成聲。旁邊幾十名同事無不垂淚而泣。隻有何天民的學生、軟件工程師劉興東大哀如癡,機械地在擔架旁垂首而立,表情木然呆滯……我走到遺體旁,緩緩揭開蒙在何天民臉上的床單。映入眼簾的是張清臒灰白的臉,眼周布滿深深的黑暈,青紫的嘴唇微張,似乎有什麼話要說……我想起來第一次到科研所時見過何天民的情景,何天民五十多歲,容貌憨厚,衣著樸素,一點都不像高級知識分子,拙實得像一個工人,和他握手時隻是淡然一笑,連一句話都沒說……醫院高院長向我彙報:“何天民工程師死於心肌梗死。”“之前沒有症狀嗎?”我問。高院長說:“何工三年前就來檢查過,確診為心髒冠狀動脈狹窄,省人民醫院的專家建議安一個心血管支架,可是廠裏困難,拿不出四萬塊錢,一直拖著……”“一位高級工程師的生命還不值四萬塊錢嗎?”我怒不可遏卻又無處發泄。範文新痛哭著:“昨天晚上,何工還在所裏加班到半夜……”我注意到何工程師腳上穿著一雙舊得泛白的解放膠鞋,感到一陣心酸。強忍悲痛對趕來的林媛說:“去給何工買一雙最好的皮鞋。”林媛哭著答應。黃昏,我心懷感傷地在小雅河邊散步,隨風飄來一陣嗩呐聲,如泣如訴,哀怨傷感……殘陽把涓涓流淌的小雅河染成血色,在山地和平原之間勾畫出一道美麗的弧線。我坐在河邊的大石頭上,思考著工廠的未來。恩師的猝逝,讓劉興東作出了一個斷然的決定:辭職。他的一個同學在北京一家公司當老總,早就有意請他去做軟件工程師。他一直猶豫不決。一年前,因為舉報沙文榮在賣設備中的貪腐行為,劉興東被撤銷車間副主任的職務。何工的離世讓他心冷似鐵,心中對233廠僅存的一點希望也破滅了。劉興東是劉克平的小兒子,雖然父親是老工人上訪團的總代表,但劉興東心裏十分清楚,父親比任何人都更愛工廠。他知道父親肯定不會同意他辭職。他安頓好妻子女兒,說在那邊有了一定,就來接她們娘倆,然後背起行囊,去和父母告別。當他把去北京打工的事告訴父母後,劉克平就是一愣,說:“這麼大的事你怎麼不和我商量?你走了,你手裏的155生產線程控軟件怎麼辦?不要忘了是廠裏送你到德國留的學……”劉興東說:“爸,從小你就教育我要有犧牲精神,你自己犧牲了大城市的幸福生活來到大山溝裏,如今你老了,你得到了什麼?我哥哥在部隊犧牲了,嫂子走了,侄兒大欣現在牢裏……何老師為了改進155程控軟件,累死在實驗室裏……何老師心髒病這麼多年,廠裏管了嗎?”劉克平急切地說:“興東,你怎麼看不明白,霍廠長和以前的廠長不一樣,我看他能行!工廠的情況正在一步步好轉,很快他就會啟動155生產線的,這個時候你不能走啊!”劉興東說:“爸,你別說了,233廠讓我傷透了心,我看不到希望。從現在開始233廠和我無關!我決心已定,是不會改變的!”說完,劉興東轉身背起行囊。見兒子真的去意已決,劉克平很是著急,在後麵厲聲道:“你要是敢離開233廠,你就不是我兒子!”劉興東回過頭凝視著父親,緩慢而又決絕地說:“爸,你就當你的二兒子也犧牲了!”然後背起包,頭也不回地走了。聽著兒子的腳步聲,劉克平內心無比惆悵,坐在椅子上老淚縱橫。我和沙文榮在宿舍裏研究參加軍方軍代局軍品訂貨會的招標文件。我半靠在床上一邊掛點滴一邊看文件說:“這個招標文件準備得不錯。如果能拿下這批軍品訂單,我們廠就能堅持到年底。如果拿不到,下半年就將麵臨全麵停產,那時就更難辦了。”沙文榮說:“難啊!現在是軍工企業最困難的時期。就這點軍品訂單,好幾個廠家都在競爭。”我說:“所以我想早點趕到省裏,摸摸情況。”沙文榮說:“你最近身體不好,還是我去吧。”我說:“還是我去。”沙文榮問:“你的身體情況能行嗎?”我說:“沒問題。”沙文榮說:“要不我和你一起去。”我說:“我自己過去就行了,你留在家,民品車間組建還有一大堆事等著你呢。這一段時間你也辛苦了。”王全貴從外麵進來說:“工廠職工食堂沒米了,我剛才去找林媛,她現在連兩萬塊錢都拿不出來。”我十分焦急,感歎:“真的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了?”沙文榮也感到很無奈。這時,總工程師範文新急匆匆走進來說:“霍廠長,科研所軟件工程師劉興東辭職了。”我沉思了一會兒,無奈地說:“他要走我有什麼辦法?我這個廠長拿什麼留住人?我都沒臉跟人家開口說。”範文新說:“何天民剛剛去世,劉興東又走了,155生產線要想恢複起來就更困難了。劉興東原來是155生產線車間副主任,老主任前年去世了……”範文新看了一眼沙文榮,把話打住,顯然他不想觸動劉興東被撤職的事。我拔下手上的針頭說:“既然留不住人,我去送送劉興東。”
第四百五十七章 訂單2(1 /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