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1 / 3)

十三

這村落名字很怪,叫蛤蟆尿。

村落不大,統共百十戶人家,坐落在界山深處一個叫簸箕峪的山包包上。簸箕峪的山名地圖上是有的,蛤蟆尿的村名卻沒有。

吃過晚飯,楊皖育的心緒便煩躁不安了,他總覺著這地方不吉利,偌好的一個村落,為甚偏叫蛤蟆尿?難道好不容易才從陵城突出來的弟兄們又要泡到這攤尿裏不成?昨天上午九點多趕到趙圩子時,他原想按計劃在趙圩子住下來,休整一天,白雲森不容他多說,命令陸續到齊的部隊疾速往這裏撤,趙圩子隻留下了一個收容隊。到了這裏,白雲森的影子便尋不著了,連吃晚飯時都沒見著他。白雲森先說去敦促修複電台——電台在突圍途中摔壞了,這他是知道的,後來,電台沒修好,白雲森人也不見了。他真懷疑白雲森是不是掉在這攤尿裏溺死了。

做軍長的叔叔死了,一棵大樹倒了,未來的新22軍何去何從委實是個問題。昔日叔叔和白雲森的不和,他是清楚的,現在對白雲森的一舉一動,他不能不多個心眼。白雲森確實值得懷疑,他急於修複電台,想向長官部和重慶稟報什麼?如果僅僅是急於表功,那倒無所謂,如果……他真不敢想下去。

看來,叔叔的死,並沒有消除他們之間的怨恨。突圍途中的事情,他已聽周浩說了。白雲森要遺棄的決不僅僅是叔叔的屍體,恐怕還有叔叔的一世英名。如斯,一場新的混亂就在所難免,而新22軍的兩千多號幸存者們再也經不起新的混亂了,他得向白雲森說明這一點。

山神廟裏燃著幾盞明亮的粗芯燈,煙蛾又在撲閃的火光中亂飛,他的臉膛被映得通亮,心裏卻陰陰的。那不樣的預感像廟門外沉沉的夜幕,總也撩撥不開。快九點的時候,他想起了表妹李蘭,叫李蘭到村落裏去找白雲森。

李蘭剛走,手槍營營長周浩便匆匆跑來了,他當即從周浩臉上看出了那不祥的征兆。

果然,周浩進門便報喪:“楊副師長,怕要出事!”

“哦?”他心裏“咯噔”跳了一下。

“白雲森已和312師的幾個旅團長密商,說是軍長……”周浩的聲音壓得很低。

他明白了,揮揮手,讓廟堂裏的衛兵和閑雜人員退下。

“好!說吧!別躲躲閃閃的了!”

他在香案前的椅子坐卞來,也叫周浩坐下。

周浩不坐:“楊副師長,白雲森說咱軍長確是下過一道投降命令,他要把命令公之於眾。”

“聽誰說的。”

“方才312師劉團長說,您知道的,劉團長和我是一拜的弟兄,劉團長囑我小心,說是要出亂子。”

他怔了一下,苦苦一笑:“說軍長下令投降你信麼?”

周浩搖搖頭:“我不信,咱軍長不是那號人!”

“如果人家拿出什麼憑據呢,比如說,真的弄出了一紙投降命令?”

“那也不信!我隻信咱軍長!命令能假造!我周浩鞍前馬後跟了軍長這麼多年,能不知道他麼?”

他真感動,站起來,握住周浩的手:“好兄弟,若是兩個師的旅團長們都像你這樣了解軍長,這亂子就出不了了!新22軍的軍旗就能打下去!”

周浩也動了感情,按著腰間的槍盒說;“我看姓白的沒安好心!這狗操的想踩著軍長往上爬,他對劉團長說過:從今開始新22軍不姓楊了!不姓楊姓啥?姓白麼?就衝著他這忘恩負義的德性,也配做軍長麼?婊子養的,我……”

他打了手勢,截斷了周浩的話頭:“別瞎說,情況還沒弄明白哩!”“還有啥不明白的?劉團長是我一拜的二哥,從不說假話,我看,為軍長,咱得敲掉這個姓白的!楊大哥,隻要你點一下頭,我今夜就動手!”

他怔了一下突然變了臉,拍案喝道:都瞎扯些什麼!白師長即便真的想當軍長,也不犯死罪!沒有他,咱能突得出來麼?

“可……可是,他說軍長……”

周浩臉上的肌肉抽顫著,臉色很難看。

他重又握住周浩的手,長長歎了口氣:“好兄弟!你對軍長的情義,我楊皖育知道!可軍長畢竟殉國了,新22軍的軍旗還要打下去!在這種情勢下,咱們不能再挑起一場流血內訌呀!”

周浩眼裏汪上了淚:“楊大哥,你……你心腸太軟了,內訌不是咱要挑的,是人家要挑的,你不動手,人家就要動手,日後隻怕你這個副師長也要栽在人家手裏!人家連軍長的屍身都不要,還會要你麼!楊大哥,你三思!”

他扶著周浩的肩頭:“我想過了,新22軍能留下這點種,多虧了白師長,新22軍可以沒有我,卻不能沒有白雲森!”

周浩睜著血紅的眼睛瞪著他:“你……你再說一遍?你……你還姓楊麼?還是楊夢征的親侄子麼?”

“周營長,不要放肆!”

“你說!”

他不說。

周浩怔了半天,突然陰陰地笑了起來:“或許軍長真的下過投降命令吧?”

這神態、這詰問把他激怒了,他抬手打了周浩一個耳光:“混賬!軍長願意投降當漢奸還會自殺麼?他是被逼死的!是為了你我,為了新22軍,被人家逼死的!”

周浩凝目低吼:“軍長為咱們而死,咱們又他媽的為軍長做了些啥?軍長死了,還要被人罵為漢奸,這他娘的有天理麼?”

他搖了搖頭,木然地張合著嘴唇:“白師長不會這樣做!不會的!我去和他說,他會聽的。這樣做對他、對大家都沒有好處,他是明白人。”

“如果他狗日的不聽呢?”

“那,我也做到仁至義盡了,真出了什麼事,我就管不了了。”

周浩臉一繃:“好!有你楊大哥這句話就行了!日後,誰做軍長我管不了,可誰他媽的敢敗壞楊夢征軍長的名聲,老子用盒子槍和他說話!”

周浩說畢,靴跟響亮地一碰,向他敬了個禮。轉過身子,“哢嚓,哢嚓”,有聲有色地走了。

他目送著周浩的背影,直到他走出大門,走下了廟前的台階,才緩緩轉過臉,去看看案上的油燈。

發現自己的柔弱是樁痛苦的事情,而這發現偏又來得太晚了,這更加劇了發現者的痛苦。叔叔活著的時候,他從沒感到自己無能。他的能力太大了路子太順了,二十二歲做團副,二十四歲做團長,二十八歲行一旅之令,三十四歲就穿上了少將軍裝,以副師長的名義,使著師長的權柄。新22軍上上下下,一片奉承之聲,好像他楊皖育夭生就是個將才,是天上的什麼星宿下凡似的,他被大樹底下的那幫猢猻們捧昏了頭,便真以為自己很了不得,少將副師長當得毫不羞愧。如今,大樹倒了,他得靠自身的力量在風雨中搏擊了,這才發現,自己是那麼不堪一擊;這才知道,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是依附在叔叔這棵大樹上的。大樹倒下的時候,他的那部分生命也無可奈何地消失了。

細細回想一下,他還感到後怕,從陵城的軍部小白樓到現在置身的蛤蟆尿,他真不知道是怎麼走過來的。

那夜,雪鐵龍突然把他接到軍部,他看到了躺在血泊中的叔叔,看到了叔叔留下的投降命令。他驚呆了,本能地抗拒著這嚴酷的事實,既不相信叔叔會死,更不相信叔叔會下投降命令。有一瞬間,他懷疑是畢元奇和許洪寶害死了叔叔。後來,畢元奇拿出了一份令人沮喪的電報,說明了叔叔自斃的原委,他才不得不相信一切都是可能的。叔叔在孤立無援的情況下,為了城池和百姓,為了新22軍的五千殘部,完全可能下令投降。這樣做合乎他愛兵的本性,他與生俱存的一切原都是為了新22軍,自斃也是合乎情理的,他簽署了投降命令,自己又不願當漢奸,除了一死,別無出路。他的死實則透著一種獻身國難的悲壯,非但無可指責,而且令人肅然起敬。

然而,肅然的敬意剛剛升起,旋又在心頭消失了。他想到了自己,想到了新22軍的未來——難道他真的得按叔叔的意願,投降當漢奸麼?他不能。311師的官兵們也不會答應。畢元奇和許洪寶的答案卻恰恰相反,他們手持叔叔的投降命令,軟硬兼施,逼他就範。他的柔弱在那一刻便顯現出來。他幾乎不敢做任何反抗設想,隻無力地申辯了幾句,便認可了畢元奇恥辱的安排。當時,他最大膽的奢望隻是:在接受改編之後,辭去偽職,躲到鄉下。

不曾想,畢元奇一夥的周密計劃竟被白雲森打亂了,白雲森竟然在決定新22軍命運的最後一瞬拔出了勃朗寧,果決扣響了扳機,改變了新22軍的前途。

當白雲森用槍威逼著畢元奇時,他還不相信這場反正會成功。他內心裏緊張得要死,臉麵上卻不敢露出點滴聲色。這既透出了他的柔弱,也印證了他的聰明。後來,白雲森手中的勃朗寧一響,畢元奇、許洪寶一死,他馬上明白自己該站在什麼位置上了。他毫不遲疑地撲了上去,在勝利的一方壓上了決定性的砝碼。

這簡直是一場生命的豪賭。他衝著白雲森的一躍,是大膽而驚人的。倘若無此一躍,白雲森或許活不到今天,他和新22軍的幸存者們肯定要去當漢奸的。

然而,這一躍,也留下了今日的隱患。

他顯然不是白雲森的對手。白雲森的對手是叔叔,是畢元奇,而不是他。和白雲森相比,他的毛還嫩,如果馬上和白雲森攤牌,失敗的注定是他。聰明的選擇隻能是忍讓,在忍讓中穩住陣腳,圖謀變化。他得忍辱負重,用真誠和情義打動白雲森鐵硬的心,使得他永遠忘掉叔叔的那張投降命令,維護住叔叔的一世英名。隻要能做到這一點,他就獲得了大半的成功,未來的新22軍說不準還得姓楊。叔叔的名字意味著一種權威,一種力量,隻要叔叔的招牌不被砸掉,一切就都可能產生變化。從陵城到這裏的一切已經證明了這一點,未來的曆史還將證明這一點。

他打定主意,馬上和白雲森談談,把新22軍交給他,讓他在滿足之中忘卻過去。

一掃臉上的沮喪和惶惑,他扶著落滿煙蛾子的香案站了起來,喚來了311師的兩個參謀,要他們再去找找白雲森。

十四

白雲森顯得很疲憊,眼窩發青,且陷下去許多,嘴唇幹裂泛白,像抹了層白灰。他在破椅子上一坐下,就把軍帽脫下來,放到了香案上。楊皖育注意到,他腦袋上的頭發被軍帽箍出了一道溝,額頭上濕漉漉的。他一口氣喝了半茶缸水。喝罷,又抓起軍帽不停地扇風。楊皖育想,這幾小時,他一定忙得不輕,或許連水也沒顧得上喝。

“電台修好了嗎?”他關切地問。

“沒有,這幫窩囊廢。一個個該槍斃!”

白雲森很惱火。

“李蘭呢?見到了麼?我讓她找你的。”

“見到了,在東坡上,我安排她和那個女記者歇下了。”

“那麼,咱們下一步咋辦?”

白雲森對著油燈的燈火,點燃了一支煙,美美地吸了一口:“我看,得在這兒休整一兩天,等電台修好,和長官部取得聯係後,再確定下一步的行動,你看呢?”

他笑了笑:“我聽你的!”

白雲森心滿意足地噴了口煙,又問:“趙圩子的收容隊趕到了麼?”他搖搖頭。

白雲森拍了下膝頭:“該死,若是今夜他們還趕不上,咱們就得派人找一找了!說不準他們是迷了路。”

“也許吧!”

過了片刻,白雲森站了起來,在香案前踱著步:“皖育,明天,我想在這裏召集營以上的弟兄開個會,我想來想去,覺著這會得開一開。”

他本能地警覺起來,眼睛緊盯著白雲森掩在煙霧中的臉龐,似乎很隨便地道:“商量下一步的行動計劃麼?”

“是的,得商量一下!不管電台修好修不好,能不能和長官部取得聯係,我們都要設法走出界山,向黃河西岸轉進。自然,陵城突圍的真相,也得和弟兄們講一下的。”

他的心吊緊了:“你的意思我不太明白,真相?什麼真相?兩千餘號弟兄衝出來了,新22軍的軍旗還在咱手中飄,這不就是真相麼?”

“不,不對呀,老弟!”白雲森踱到香案的一頭,慢慢轉過身子:“這不是全部真相。新22軍的軍旗至今未倒,是因為有你我的反正,沒有你我,新22軍就不存在了,這一點你清楚。你叔叔楊夢征的命令,你看過,命令現在還在我手上,你我都不能再把這個騙局遮掩下去了!”白雲森踱到他麵前,手搭在他肩上,拍了拍他的肩頭。

他將那隻手移開了,淡淡地道:“有這個必要嗎?事情已經過去了,我叔叔又死了,再翻舊賬,能給你我和新22軍帶來什麼好處呢?”

白雲森仰麵長歎道:“正義和良心比任何好處都寶貴哇!”

他心中卻道:好一個正義和良心!其實,誰不明白?這個滿口正義、良心的人,實則是很不講正義和良心的。他先是利用叔叔的死製造騙局,在達到目的之後,又在叔叔身上踏一腳。

他忘卻了自己給自己定下的忍讓原則,從椅子上立起來,反問道:“可當初你為啥要講假話呢?”

“這是突圍的需要!也是政治的需要!大局的需要!不客氣地講,你要學著點!”

他軟軟地在椅子上坐下了:“明白了,今天我算明白了!”

白雲森怔了片刻,似乎意識到了什麼,調門降了下來,手再次搭到他肩頭上:“皖育,我言重了,你別介意!我這絕不是衝著你來的!沒有你,就不會有咱們今個兒突圍的成功,也沒有我白某人的這條性命!這些,我都記著哩,永生永世也不會忘!可我眼裏容不得沙子,我不能不道一出真相!”

他挺難受,為叔叔,也為白雲森。

“白師長,你再想想,我求你再想想!這樣做對你我,對新22軍究竟有多少好處?宣布軍長是叛將,長官部和重慶會怎麼看?幸存的弟兄們會怎麼看?”

“楊夢征叛變,與你我弟兄們無涉,況且,我們又施行了反正,沒有背叛中央,重慶和長官部都不能加罪我們,至於軍中的弟兄……”

“軍中的弟兄們會相信嗎?假話是你說的,現在,你又來戳穿它,這,會不會造成混亂?釀發流血內訌?你也知道的,叔叔在軍中的威望是很高的,我們反正突圍,也不得不借重他的影響和名聲!”

白雲森激動地揮起了拳頭:“正因為如此,真相才必須公布!一個叛將的陰魂不能老罩在新22軍隊伍中!”

他這才明白了白雲森的險惡用心:他急於公布真相,並不是為了什麼正義和良心,而是為了搞臭叔叔,打碎關於叔叔的神話,建立自己的權威。怪不得叔叔生前對此人高看三分,也防範三分,此人確是不凡,確是個有點頭腦的政治家。他想到的,白雲森全想到了,他沒想到的,隻怕白雲森也想到了。他真後悔:當初,他為啥不設法乘著混亂把叔叔簽署的命令毀了?現在,事情無法挽回了。

然而,這事關乎叔叔一生的榮辱,也關乎他日後的前程,他還是想竭盡全力爭一爭。

“白師長,你和叔叔的恩恩怨怨,我多少知道一些,你這樣做,也不能說沒有道理。可如今,他畢竟死了,新22軍眼下掌握在你手裏,新22軍現在不是我叔叔楊夢征的了,今個兒是你白雲森的了,你總不希望弟兄們在你手裏發生一場火並吧?”他這話中隱含著忍讓的許諾,也夾雜著真實的威脅。

“我楊皖育是抗日軍人,為國家,為民族,我不能當漢奸,這你看到了。可我還是楊夢征的親侄子呀,我也得維護一個長輩的名聲哇!我求你了,把那個命令忘掉吧!過去,我一切聽你的,往後,我……我還聽你的!”他的聲音有些哽咽。白雲森呆呆在他麵前立著,半晌沒做聲。

“咱新22軍沒有一萬五六千號兵馬了,再也經不起一場折騰了!白師長,你三思!”

白雲森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又沒說出來,鐵青的臉膛被燈火映得亮亮的,額頭上的汗珠緩緩向下流。

顯然,這事對白雲森也並不輕鬆。

沉默了好半天,白雲森才開口了:“皖育,沒有你,我在小白樓的會議廳就取義成仁了,新22軍的一切你來指揮!但是,事情真相必須披露!我不能看著一個背叛國家,背叛民族的罪人被打扮成英雄而受人敬仰!我,還有你,我們都不能欺騙曆史、欺騙後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