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煙不壞!”
劉子平想。
坐在棕褐色豬皮蒙麵的高靠背椅上,劉子平貪婪地抽著煙,兩隻眼睛眯成了一道縫。眼前的景狀因此變得模糊起來,大辦公桌後的高橋太君,太君身後牆上的太陽旗,辦公桌上的電話機,都和他拉開了距離,仿佛一個遙遠的舊夢中的景物。
他一口接一口地抽煙,那支和三八步槍子彈差不多長的小白棍,從放到幹裂的嘴唇上就再也沒拿下來過,灰白的煙灰竟沒有自己掉下來。
這煙確實不錯。
劉子平抽完了一支,將煙頭扔到了地下,用靸著破布鞋一的腳踩滅了,一抬頭,又看到了放在桌上的那盒煙。他的眼睛不自覺地在那盒煙上多停了一會兒。
托著下巴坐在桌後的高橋太君笑了笑,很友好地說:
“抽吧,你的,再抽一支,客氣的不要!”
他衝著高橋太君哈了哈腰,點了點頭,又哆嗦著手去摸煙。
第二支煙點著的時候,他不無得意地想:自由對他來說,隻有一步之遙了,隻要他把那樁巨大的秘密告訴麵前這位日本人,這位日本人定會把應有的報償支付給他,以後,他想抽什麼煙,就能抽什麼煙,想抽多少,就能抽多少,想什麼時候抽,就能什麼時候抽。
秘密在他心中。這無疑是一筆財富,是一筆任何人也搶不走的財富。他要靠這筆財富換取生命的自由。在做這筆交易之前,他得弄清兩點:第一點是買主的誠意,第二點是能索取的最高價錢。
對第一點,他不懷疑。麵前這位高橋太君無疑是有誠意的,高橋太君一直在這高牆下麵搜索陰謀,他出賣給他的,本是他所需要的陰謀,這交易他自然願意做。高橋一般不會卸磨殺驢的,若是他卸磨殺驢,日後誰還會和他合作?自然,必要的提防也是少不了的,得小心謹慎,趟水過河似的,一步步試著來。
第二點很難說。鬧得好,日本人或許會將他放掉,再給他一筆錢;鬧得不好,他還得留在閻王堂裏給日本人當差。給日本人當差他不能幹,那樣,遲早要把性命送在自家弟兄手裏。張麻子留給他的教訓是深刻的。
他打定主意,不到最後關口,決不把真正的秘密端出來!賣東西就要賣個俏,賣得不俏,沒人要。他要做的是一筆一回頭的大生意,一錘頭砸下去,沒有反悔的可能,他不得不慎而又慎,他要和自己的弟兄們鬥,也得和日本人鬥哩!
第二支煙抽了一半的時候,高橋太君說話了:
“你的,搞清楚了?有人要逃?”
他慌忙點點頭,極肯定地道:
“是的,太君!他們要逃!好多人要逃!”
“有人在戰俘裏麵,唵,串連?”
“有的!有的!”
這都是些無關緊要的話,是買賣開張前的吆喝,旨在吸引日本人來和他做這筆買賣,根本不涉及買賣本身,說多說少,說輕說重都是無害的。
高橋像烏龜似的,把瘦脖子伸得老長,小眼睛炯炯有神:
“誰在串連?”
想了一下,決定先把那秘密扳下一點給高橋太君嚐嚐:
“是孟新澤,六號大屋的!”
高橋太君皺了皺眉頭:
“孟——新——澤?孟……”
太君站了起來,走到身邊的櫃子旁,順手拉開了一個抽屜,取出一疊戰俘登記冊和卡片。
他知道高橋太君要幹什麼,討好地道:
“太君,孟新澤的戰俘編號是‘西字第0542’號!”
高橋太君一下子將那張0542號卡片抽了出來,看了看,用手指彈著說:
“姓孟的,做過連長?”
“不!他是營長,是六十軍一〇九三團炮營營長!被俘時,他欺騙了太君,現在又是他在戰俘中串,唆使戰俘們不給皇軍出煤,通通的逃跑!”
高橋攥起拳頭,在桌上猛擊一下:
“我的,今夜就讓狼狗對付他!”
他慌忙撲到桌前:
“太君,高橋太君!這……這樣的不行!”
“嗯?”
高橋太君瞪大兩眼盯著他看。
他更慌了,探過身子,低聲下氣道:
“太君,據我所知,戰俘中有個反抗大皇軍的組織,我隻知道一個孟新澤,其他人還沒弄清楚,另外,這些人還在和外麵聯係哩,那個聯係人也沒找到。我……我想都弄清楚了,再向太君報告!”
高橋太君點了點頭,雞爪似的手壓到了他肩頭上:
“你的,大大的好!你的,幫助我的,我的,不會虧待你!我的,把他們一網打盡,把你放掉!放掉,明白?”
“明白!明白!太君!”
這點秘密渣兒,高橋太君一嚐,就覺著不錯哩!
高橋太君慷慨出了價。出了價,自然想看看下麵的貨色,高橋太君又開口了:
“他們的,串連了多少人,四號井的戰俘,他們串沒串過?他們要什麼時候逃?”
這些問題,他確乎不知道,但,他不能說自己不知道,做買賣不能這麼老實:
“太君,他們串連了不少人,各個號子都串了,四號井也串了!什麼時候逃,外麵的遊擊隊什麼時候來,我還不知道!估摸就在這幾天吧!”
高橋太君吃驚了,叫道:
“這不是逃跑,是暴動!我的,要把他們通通槍斃!”
“是的,太君,是該通通槍斃,不過——”
高橋太君笑道:
“你的放心,現在的,我的不會動他們,大皇軍要把他們和外麵的遊擊隊一網打盡!”
“太君高明!高明!”
高橋又問:“來接應暴動的,是哪一支遊擊隊?是共產黨喬錦程?還是那個何化岩?”
“這個……這人,我的不知道!”
“和外麵遊擊隊聯係的人是誰?你的,也不知道嗎?”
他想告訴高橋太君:他懷疑井下二四二〇窩子的礦警孫四,甚至想一口咬住孫四,然而,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妥:倘或孫四真是秘密聯絡員,那麼,抓了孫四,暴動就不會按計劃進行了,遊擊隊就不會來了,他的秘密也就賣不出好價錢了。
他痛苦地搖了搖頭:
“太君,我的,真的不知道!”
高橋太君顯然很失望,但臉上卻堆著笑。
“那麼,回去以後,你的,要把這個聯絡人找到!要盡快把暴動的時間告訴我,明白?”
“明白!明白!太君!”
他轉身回去了,臨走時,又向桌上的煙看了一眼。
高橋太君讓他把煙拿著,他想了想,還是忍住沒拿。那一瞬間,他猛然想起了一句挺高明的話:
“小不忍則亂大謀”……
劉子平被提走時,六號大屋的弟兄們都在睡覺;劉子平回來時,六號大屋的弟兄們依然在睡覺。然而,孟新澤卻沒有睡,他眼看著劉子平心慌意亂被提走,又眼看著劉子平滿麵愁容地走進來。劉子平在地鋪上躺下時,孟新澤輕輕咳了一聲。
劉子平立即在黑暗中輕輕叫了起來:
“老孟,孟大哥!”
孟新澤應了一聲:
“老劉,爬過來!”
他們的地鋪是並排的,當中隔著條一米左右的過道,已是晚上九點多鍾的光景了,過道上沒有燈光,黑乎乎一片,劉子平狗一樣爬過來了,兩隻腳一下子伸到孟新澤麵前,自己的身子貼著孟新澤的身子躺下了。
劉子平沒敢將頭湊到孟新澤麵前,他怕孟新澤嗅出他嘴上的煙味。
孟新澤隻得把身子屈起來,頭抵著劉子平的膝頭,低聲問:
“怎麼回事?日本人突然把你提出去幹啥?”
劉子平極憂慮地道:
“老孟,怕有人告密。日本人仿佛知道了點啥!高橋這老王八老逼問我:張麻子是怎麼死的?誰給我們通風報信的?他說,有人向他報告了,說咱們要組織逃跑!”
“這癆病鬼是唬你的!他要真知道了,還問你幹啥?”
“我沒說,啥也沒說!高橋讓我再想想,說是給我兩天的時間,兩天以後,就要用狼狗對付我!老孟,孟大哥,可得快拿主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