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刹海初春的夜,夢一般的美。
淩雨琦在什刹海東側的林間小路上走著,桃花的香瓣灑落在她的肩上,然後悄然飄落,遺失在腳底,這使她更加傷感。什刹海粼粼的清波亮閃閃地像拋撒一大片碎銀,一盞盞忽閃不定的河燈,沉浮不定,在河心搖曳。一條小船上傳來古琴幽怨的音調,撞擊著她柔弱的芳扉。
自從去年淩雨琦的未婚夫路明犧牲後,她始終沉浸在一種哀傷的氛圍裏,久久不能擺脫。路明那雙睿智的眼睛,就像天上的繁星,始終在她的眼前競相眨眼,揮之不去。不管身經百戰的老將軍、慈祥的父親淩雲飛如何語重心長的開導,她也難以忘懷路明這位患難與共的戰友。
去年夏天,路明犧牲在女特務夢蝶的刀下,他為了保護那位從海外歸來的國民黨愛國將軍李正人先生的性命,英勇地倒下了。從此以後,淩雨琦更加悔恨梅花當人,他把滿腔的仇恨投入在工作上。她從事公安工作已有兩年多了,思想和業務進步很快,時常受到上級領導龍飛的稱讚,每當她的目光與龍飛相遇時,她總有一種幸福感。她喜歡路明,對路明有感情,但最初萌動的情感是在龍飛身上,這種特殊的感情是從崇拜開始的。早在公安學校上學時,她就聽說過這位中共第一神探的許多傳奇的故事,當時在學校第一次見到龍飛時,有一種觸電的感覺,沒有想到這個如雷貫耳的神奇人物生得如此帥氣,高高的個子,文雅英俊,尤其是他那雙清澈透亮的大眼睛簡直讓人迷戀,她為之怦然心動。那次龍飛到公安學校講課,課餘,他被許多同學團團圍住,淩雨琦費力擠到龍飛麵前。
“龍飛同誌,我有一個要求。”她怯生生地說。
“哦,什麼要求?”龍飛笑眯眯地打量著這個秀麗動人的小姑娘。
“你能給我簽個名嗎?”
龍飛點點頭,“可以,拿本子來。”
“不,簽在這裏。”淩雨琦轉身,用手指著自己的白襯衫。
眾人一陣哄堂大笑。
淩雨琦俏皮地瞪了一眼嘲笑她的同學,說:“笑什麼?土到家了,這是一種創新。”
龍飛問:“簽在衣服上,不怕洗不掉?”
淩雨琦認真地點點頭:“我不洗,留作紀念,若幹年後這就是文物。”
眾人又是一陣大笑。
龍飛眉毛一揚,笑著說:“好。”說著拿起鋼筆在淩雨琦的後背上工工整整寫下了“龍飛”兩個字。
淩雨琦默默地閉上眼睛,她太激動了。
這一夜,她失眠了。
她一生從來沒有這樣快活過。
從公安學校畢業後,她被分配到龍飛領導的專案小組裏工作,直接受龍飛領導,負責破獲梅花檔案的工作。
報到那天,她經直走進龍飛的辦公室,龍飛正在伏案疾書。
“報告,公安戰線新兵淩雨琦前來報到!”
龍飛停下筆,抬起頭,看到是她,眼睛一亮,說:“原來是你。”
淩雨琦眼睛裏露出喜悅,“首長,是我,淩雨琦。”
龍飛接過她遞過來的資料,說:“你是老將軍淩雲飛的女兒?”
淩雨琦嚴肅地說:“他是他,我是我,請你把最艱苦最危險的工作交給我……”
龍飛看著這個稚氣未脫的姑娘,點點頭,說:“好,有個性。你要明白,公安工作既是十分光榮的職業,也是非常危險的職業。為了黨和人民的利益,隨時準備犧牲自己。”
淩雨琦懇切地說:“南宋詩人李清照有一首詩: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老子說: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龍飛滿意地點點頭,“好,有骨氣,以後咱們就在一起工作了。”
龍飛嚴人律己,對部下要求非常嚴格,射擊、駕車、發報、攀越等各種訓練項目,他都一絲不苟,要求到位。一次在穿越一條大河的訓練中,淩雨琦因為來月經體力不支,遊到河中央,將頭浮出水麵。龍飛見狀,從岸上跳入水中,衝到她的麵前,將她的頭又按入水中。可是淩雨琦體力透支,頭又浮出了水麵,臉色蒼白。龍飛見她實在難以支持,於是將她拖到岸邊。
淩雨琦上岸後躺在草叢裏,就像一尾蒼白的小魚萎縮在那裏,楚楚可憐,熱淚簌簌而落。
龍飛默默無語,手扶樹幹,望著其他學員在河下奔行。他猛地一低頭,看到殷紅的血順著淩雨琦白皙的大腿根部淌了下來,他恍然大悟。
淩雨琦對龍飛的愛情是從尊敬開始的,她在龍飛的身上找到了一種真摯的愛的感覺,但是她深知龍飛有著一個幸福快樂的家庭,龍飛的妻子南雲是美麗賢惠的女人,人品和敬業精神深受同行尊重;她是龍飛在南京中央大學新聞係讀書時認識的中共地下黨交通員南振發的女兒。龍飛也非常喜歡這個機靈有個性的漂亮姑娘,但他對她的感情近似兄妹,他像一個大哥哥那樣嗬護這個小妹妹。有一次查夜時,他在淩雨琦甜睡時的手心裏發現自己的照片,才真正了解到這個癡心姑娘的心跡,他把她介紹給了自己部下、未婚的路明。
路明是一個機智又有耐心的小夥子,生得有些滑稽,為人厚道,26歲還沒有男女深刻交往的經曆。路明早就注意到這位才貌雙全頗有個性的姑娘,但介於自己是工人出身,決得門不當戶不對,因此沒敢動交往的念頭。淩雨琦因為一門心思在龍飛身上,也從未考慮過路明,因此龍飛建議她考慮路明時,她覺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整整哭了一夜;第二天眼睛腫得像兩顆爛桃子。但是當她真正覺得龍飛難以逾越後,才認真考慮起路明。
路明自有他的可愛處,自從龍飛把他介紹給淩雨琦之後,他格外上心,處處將自己的優點展示給淩雨琦。龍飛也主動給他們創造條件,盡量安排他們一起出差,執行任務。俗話說,相處兩三年,母豬似貂蟬。何況路明又是一個不錯的小夥子,淩雨琦漸漸地喜歡上路明了。特別是淩雨琦的母親對路明格外滿意,覺得他憨頭憨腦,做事細膩穩妥。一年後,兩個人定了婚,可是誰想到路明去年在執行任務時光榮犧牲……
淩雨琦心緒有些混亂,走上了銀錠橋。烤肉季飯莊在一片燈火之中,行人熙熙攘攘,時時傳來歡聲笑語。
淩雨琦站在石橋中央,手扶著橋欄,她感到雙手冰涼,實際上她的心更蒼涼。
龍飛目前不在北京,他到吉林省長春市郊農安縣的黃龍府舊地去辦一個重要案件。據知情人透露,梅花黨東北分部在建國前將一批金條埋在那裏的遼塔下,作為蔣介石反攻大陸時梅花黨的經費。龍飛此去已有多日,毫無消息。淩雨琦惦記龍飛的安全,龍飛的助手肖克勸慰她說:“龍飛屬龍,是個福將,不會有災禍。龍飛去黃龍府,就是到了家,上天保佑,不會有差錯。”
但是,淩雨琦依舊不放心,這些天她忐忑不安,右眼總是跳;俗話說:左眼跳福,右眼跳災。她平時不信這些,可是隨著右眼不由自主的跳動,她就坐立不安了。
忽然,淩雨琦眼睛一亮。
有個女人一閃而過。
這個女人30多歲,身穿一件寶藍色旗袍,挎著一隻小白皮包,行色匆匆。燈暈裏她是瓜子型白皙臉龐,鑲著一對黑杏仁般的大眼睛,微呈弧形的織細鼻梁,微微往上翹的櫻桃小嘴,透出一股驚人的風韻,眼角眉梢露出一股殺氣。
這個女人好麵熟。
淩雨琦的兩隻眼睛緊緊鎖定她,她好像剛從烤肉季飯店出來,用眉梢打量了一下四周,迅疾地閃進一條胡同。
淩雨琦緊緊追了上去。
她在拚命追憶。
那個女人又拐進另一條胡同,淩雨琦和她保持一段距離,亦步亦趨。
她終於想起來了,她在內部的多幅照片中見過這個女人。
這個女人就是大名鼎鼎的白薇。
白薇是梅花黨主席白敬齋的二女兒,梅花黨大陸支部的負責人,龍飛在南京中央大學新聞係的同桌同學,舊日戀人。
淩雨琦一片歡喜,不期而遇,沒想到千裏尋他不見,不經意間,一條大魚出現了。
她悄悄地拉開身邊的小挎包的拉鎖,攥緊了裏邊的小手槍……
她的激情在燃燒,熱血往上湧,奔騰著,就像地下的岩漿即將噴發。
她不禁加快了腳步,回頭看看,沒有人跟蹤和注意她,環顧一下四周,有三三兩兩的行人在趕路。
白薇匆匆穿過幾條胡同,朝西疾走。
淩雨琦思忖:她到哪裏去?是回她的棲身之處?還是和其他的特務接頭?
淩雨琦太清楚白薇了。她不隻一次聽龍飛講述過她的特殊經曆……
風雨飄搖的1948年秋天,南京,這個曆盡風霜的帝王之鄉,在人民解放軍隆隆的炮聲中震顫。秦淮河畔失去了往日的繁華,如今顯得淒清。畫船、粉妓不知流落何處,家家閉戶,樓巷一空。隻有大自然仍舊展現著它的美貌,紅楓、黃櫨、白楊、銀杏……紫金山上紫紅、深紅、橘紅、橙紅、翠綠……中山陵一頭鑽進濃濃的秋色之中。莫愁湖畔的榆柳,雨花台上的花木,呈現出各種各樣斑斕的色彩:青的碧綠,綠的碧綠,黃的金黃,紅的鮮紅,恰似蜀錦齊紈一般,簇擁著畫棟雕梁,錦繡幕簾。
南京中央大學門口,出現一個青年學生,他身穿筆挺的西服,係著一條花領帶,顯得瀟灑英俊;他就是龍飛,當時18歲,剛到中央大學新聞係報到。
一輛黑色轎車嘎然而止,車上下來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學生,穿著黑色旗袍,旗袍上繡滿了梅花,她拎著一個沉重的黑皮箱。
這個女學生問:“同學,新聞係在哪兒報到?”
龍飛說:“我也是新聞係的,咱們是同班同學。”
她高興地說:“太好了。”
龍飛說:“我幫你拿,新聞係在二樓,你叫什麼名字?”
“白薇。”
龍飛問:“白色的白,微笑的微?”
白薇到:“我可不愛笑,草字頭,下麵一個微笑的微。”
龍飛笑道:“噢,頭上頂著草才微笑。”
白薇問:“你叫什麼名字?”
“龍飛。”
白薇眉毛一揚:“一定是屬龍的,屬龍,又騰飛,這條龍夠狂的。”
龍飛說:“我是雨天龍,不能騰雲駕霧,你是本地人?”
白薇支吾著說:“我也說不好。”
“那是江湖人。”
白薇問:“你呢?”
龍飛還回答:“蘇北人。”
兩個人來到二樓。
白日,教師內上文學課,老師正在講屈原的《離騷》。白薇在座位上埋頭看《色情間諜》,龍飛坐在她身後的座位上。
老師叫道:“白薇。”她驚慌中答了一聲“到”,匆忙站了起來。同學們哄堂大笑,《色情間諜》的書落在地上。
龍飛恐怕別的同學看見,悄悄地把書拾了起來,放進自己的座位裏。
老師眯縫著眼睛問:“屈原跳的是什麼江啊?”
白薇回答:“密西西比河。”同學們又哄堂大笑。
老師又問:“後來人們用什麼形式紀念這位偉大的愛國詩人?”
白薇回答:“劃船。”
同學們又是大笑,一個同學戲謔地說:“還遊泳呢!”
龍飛小聲提醒白薇:“劃龍舟、吃粽子……”
同學們又是一陣大笑。
老師說:“好,你坐下,注意聽講。”
這時,下課鈴響了。
龍飛在操場上找到白薇,把《色情間諜》的書還給她,他說:“白薇,這種閑書還是少看,要注意聽課,我不願意你出醜。”
白薇臉一紅:“你真是(鹹)閑吃蘿卜淡操心,你也來數落我。”
“我沒有那個意思。”
白薇拿著書蹬蹬地走了,龍飛望著她的背影有點悵然。
第二天她的態度來了個180度大轉彎。
下課鈴聲響了,樓道裏,白薇追上龍飛,她問:“龍飛,昨天你不生我的氣吧?”
龍飛笑笑說:“沒有。”
白薇說:“我昨天身體不太舒服,今晚你有事嗎?”
“沒有。”
白薇說:“我請你吃南京板鴨。”
晚上,一家餐館內,龍飛和白薇正在吃板鴨。
白薇說:“我很喜歡吃板鴨,我天生就喜歡吃鴨子,什麼北京全聚德的烤鴨、便宜坊的掛爐燜鴨、還有什麼鹹水鴨,是鴨子我都喜歡吃。”
龍飛說:“白薇,你怎麼喜歡穿飾有梅花的旗袍,咱們班上的同學穿的旗袍上的圖案有牡丹花、樹葉、菊花、玫瑰花。”
白薇說:“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嘛。新年快到了,學校搞聯歡晚會,話劇社要排演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朱麗葉》,讓我演朱麗葉,你演羅密歐怎麼樣?我看你的派頭演羅密歐挺合適。”
龍飛苦笑道:“這可是愛情悲劇,結尾太悲慘了。”
白薇憂鬱地說:“悲劇更能給人以震撼的力量。”
龍飛說:“雨果的《悲慘世界》、歌德的《少年維特之煩惱》、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列夫·托爾斯泰的《複活》看後都給人帶來一種憂鬱的色彩。”
白薇說:“這都是文學作品,文學作品都是騙人的,騙讀者和觀眾的眼淚,現實生活又是一個模樣。龍飛,我就喜歡和你合作,你就做我的羅密歐吧!你英俊,又有男人的魅力,你演最合適。”
龍飛說:“好,我答應你,我可是丫環的身子丫環的命,演不好可別怪我,別又拿身子不舒服搪塞我。”
白薇說:“人家真的是身體不舒服嘛,這星期體育課都沒上,來,給你塊板鴨吃,喲,這可是塊鴨屁股!”
兩個人開懷大笑。
元旦聯歡晚會上,龍飛和白薇在台上演《羅密歐與朱麗葉》。兩個人繪聲繪色的表演引得觀眾一片熱烈的掌聲。演出結束,同學們抱以掌聲和鮮花。白薇牽著龍飛的手頻頻謝幕。
晚上,龍飛送白薇到胡同盡頭,四外無人。白薇顫聲說:“龍飛,今晚我太幸福了,我從來沒有這麼幸福過。你就是我的羅密歐!”
龍飛和白薇來到一條街市,附近停著一輛黑色豪華轎車。龍飛問:“你為什麼不住在學校裏?”
白薇咯咯地笑著:“我不告訴你,這是一個小秘密!我的秘密太多了,就像一個個問號把你拴住了……來接我的車來了,拜拜!”她說完,輕盈盈地飄走了;龍飛疑疑惑惑依依不舍地望著她。
春天悄悄地來到南京,綠瑟瑟的樹林在飄動,敗葉在腐爛,黃色的、紫色的、粉紅色的野花在潮濕的草叢中開始探頭出來。整個原野上,從鄉村的院落裏,從滲透了水分的耕地裏,從高高的山脊上,到處可以聞到一種潮濕的發酵似的氣息。無數嫩綠的幼芽從褐色的泥土裏鑽出來,在融融的陽光下閃閃發亮。
田野裏灌溉的潺潺的流水聲,就像是一曲悠揚的音樂。一條蜿蜒的小河,奮力掙脫一切束縛,水草、泥石、橫木,永無休止,不知疲倦地向前奔流著。野雁在盎盎地嗚叫,啄木鳥在篤篤篤地敲,彎腿的小山羊在曲曲的嚼,銀灰色的馬在山坡上徘徊,河旁洗衣農婦快活的交談,車夫趕大車的吆喝聲,都給這清新單調的鄉村田野增加了興致。
龍飛坐在白薇駕駛的轎車裏,行駛在從南京到山東的路上。他的心裏湧起一陣陣莫明其妙的激動。
白薇小心翼翼地開著車,龍飛十分緊張,仔細搜尋著前方。
轎車駛過一片村莊,白薇感到被軟綿綿的東西絆了一下,她叫聲不好,立即刹車,打開車門,俯身探視。
龍飛也打開車門,下了車,他往前望去,驚呆了:隻見在重重霧雲之中,淺黃色的路麵上,狼藉著一片銀灰色的野鴿子,個個心情沉重地凝望著,諦聽著,許久不肯離開。
白薇淒楚地用雙手從車底捧出一隻血淋淋的野鴿子屍體。
這是一隻潔白野鴿子,頭頂有一縷黑色的毛,潔白如雪的肚皮上溢滿了殷紅殷紅的鮮血;鮮血“滴滴答答”淌落到白薇寶藍色的皮帶裙上,落到堅實的黃色的土地上。
“它死了,一個小生靈離開了這個世界”。白薇悲哀地說。
龍飛見到這般情景,也感到淒楚,一隻野鴿子,它畢竟是小生靈啊!
“這是命運的安排,天降大霧,送走飛翔的生命”。龍飛勸慰道,扶起白薇。
白薇顫顫巍巍地雙手捧著小鴿子的屍體,來到路旁,撿起一塊尖利的石頭,挖了一個小坑,又找來一叢小草鋪在坑底。
“這便是它的墓穴”。白薇說完,把小鴿子的屍體輕輕地放入坑內,又找來一捧野花,紫色的、黃色的、粉紅色的、白色的,紛紛揚揚灑了一坑,然後堆起一個小土丘。
“白薇,你看!”龍飛指著她的身後。
她回頭一看,怔住了。隻見那片小野鴿齊刷刷地轉到這一邊,個個昂著頭,圓睜著眼睛,一眨不眨,褐紅色的雙爪站立於地,一副莊嚴的樣子。
白薇見了更加感動,於是雙膝跪地,在那小土丘上磕了三個頭。
她一回頭,那片小野鴿不見了,淺黃色的土路上,留下一片淺淺的爪痕。
“奇了,真是神奇!”白薇叫道,走到轎車旁邊,最後看了一眼小土丘,然後依戀不舍地上了轎車。
白薇踩了油門,轎車原地不動。
她下了轎車,走到後麵,隻見車尾被撞,水箱漏了,水灑了一地。
“糟糕,車被撞了,走不成了”。白薇沮喪地說。
龍飛聽了,慌忙走出轎車,跑到後麵一看,果然如此。
“怎麼辦?這荒天野地的,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白薇焦急地望著後麵,茫茫大霧,沒有車的影子。
龍飛說:“天無絕人之路,說不定會有個車來,把這輛車拖走”。
龍飛睜大了眼睛朝前後張望著。
一個小時過去了,沒有一輛車通過。
白薇感覺有點冷,從車早拿出一件夾克衫披上。
龍飛從轎車的後背箱裏拿出兩瓶汽水,一瓶遞給白薇;白薇接過汽水,擰開塑料蓋,“咕嘟嘟”一仰而盡。
“龍飛,有車來了”。白薇叫道。
龍飛也聽到了汽車喇叭聲,他奮不顧身跑上去,隻見一輛小轎車飛馳而來。
“停下,停下”!龍飛叫道。
轎車飛也似開過來,車內有人嘟囔著:“找棺材板錢呀”!
龍飛聽見了,跳起腳罵道:“你他媽才找棺材板錢呢”!
白薇站了起來,對龍飛說:“可能是人家見你是男的,不理睬,我站到路中央攔攔試試”。
龍飛閃到一邊,白薇來到馬路中央,前後環顧。
天下起霏霏細雨,小雨絲絲,滲入鬆軟的泥土,滲入泛青的潮濕的莊稼地,滲入炊煙嫋嫋的農舍。
這是地道的春雨,清新,滋潤。小雨絲絲,飄落在白薇的頭上、肩上,滑落下來,飄灑開來,浸濕了她褐色的夾克衫,浸濕了她寶藍色的背帶褲。
龍飛從轎車的後背箱裏找出一把花傘,悄然來到白薇的身後,撐開花傘,蒼黃的底襯,一朵飄飄欲飛的大梅花。
龍飛聞到了花了芳香,好像是從白薇身上散發出來的,絲絲的雨,白白的霧,誘發了她身體的芳香,在風中飄散著,在雨中瀟灑著。
龍飛有些甜醉,有些朦朧,他朦朧著雙眼,小心地撐著花傘,拚命地吸吮著……
又一輛大卡車飛馳而來。
“師傅,我的車壞了,幫幫忙……”白薇的聲音像鄉間的風鈴聲。
卡車內的師傅瞟了她一眼,又望了望龍飛,把煙屁一吐,開走了。
白薇回頭發現了龍飛,叫道:“你怎麼來了”?
龍飛像做錯事的孩子一樣,撐著花傘,慢慢地退身,退到轎車旁,隱到轎車後麵。
又過了有一袋煙的工夫。
龍飛聽到拖拉機的聲音。緊接著一個老農民駕駛著拖拉機來了,拖拉機上坐滿了男男女女。
“姑娘,雨天站著可別凍著,餓了吧?”老農民把一個貼餅子塞到白薇的手裏。
白薇問:“老大爺,前麵有修理汽車的地兒嗎”?
老農民回答:“有,有,大概有60多裏路吧”。
拖拉機開走了,一股濃烈的柴油味兒飄蕩在空間。
天黑了,像一麵黑色的大網罩了下來,夕陽燦爛的景色消逝了,黛色的山峰也消逝了,路麵上變得安靜了,隻有蟋蟀在草不厭其煩地叫著。
潮濕更重了,白薇躲進了轎車,打開了轎車內的頂燈,橘黃色的光暈瀉在她無奈的臉上。
龍飛從車後背箱內取出麵包、牛肉罐頭、香蕉和白薇一塊吃。
白薇勉強吃了一瓣香蕉。
龍飛打開牛肉罐頭,用勺子挖了一塊熟牛肉遞給白薇。
白薇說:“我己多年不吃肉,平時就吃一些新鮮青菜”。
龍飛說:“那我到附近莊稼地裏找一點青菜給你吃”。
龍飛說著,打開車門,摸進附近的莊稼地。
月亮在青色的氛圍中悄悄地升起來了,晚間的霧,輕輕地流動,升到樹梢,像紗一樣,又映出了閃動的月亮的影子。
龍飛在地裏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珍珠式的露珠,從白楊的肥大而嫩綠的葉子上,從爬在老槐樹上重重上垂的淡紫色的藤蔓穗上,悄悄地降落下來。
龍飛終於摸到一片蘿卜地,挖出一顆水靈靈的大蘿卜。然後捧在懷裏,又深一腳淺一腳地摸回轎車。
白薇見到這麼一個圓呼呼的大水蘿卜,喜出望外。
“肯定是心裏美”。她說著,用水果刀削開了蘿卜。
果然是一個心裏美大蘿卜,淡紫色的蘿卜心,夾雜著淺白的條紋。白薇削開一瓣蘿卜,遞給龍飛。
白薇滋滋有咪地嚼著,聲音細微,嚼得很小心,好像在品味一件美麗的小巧的瓷器。
龍飛心裏很快活,在這溫馨的春夜,與白薇同棲於鄉間馬路的轎車內,真是別有味道。
白薇吃完蘿卜,用手帕拭了拭嘴,微笑著對龍飛說:“我去方便一下,你可不許偷看”。
龍飛笑著說:“我閉上眼睛”。
白薇從手包裏夾出一張衛生紙,然後打開車門,滑下轎車,來到右側的土溝裏,悄無聲息地蹲下來……
龍飛聽到一陣淅淅瀝瀝的水聲,他的心有點顫抖,心跳過快,一股熱血湧了上來。
白薇站了起來,龍飛看到一團白乎乎的東西一閃即逝……
白薇鑽進了轎車,心情開朗許多,話也多了起來。她眉毛一揚,說道:“慈禧西逃到河北一片莊稼地,要方便了,貴妃和宮女們圍成一圈,把慈禧圍在中央,手紙是一片玉米葉子……人就是這樣,順其自然,隨遇而安。我覺得,讓人體的自然之泉,傾瀉到廣袤的土地裏,滋潤了大地,又養育了五穀雜糧;五穀雜糧又養育了無數的人,循環往複,以至無窮,從低級向高級,不斷遞進,多麼有趣;就像人赤條條而來,赤條條而去,任其自然……”
白薇說著說著,不由自主地打丌了轎車內的音樂。這是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樂曲忽而激揚,忽而沉緩,在這寂靜的原野上回蕩著。
龍飛嚼著蘿卜,忘情地欣賞著這樂曲;他的生命仿佛融進了這樂曲中,仿佛來到了奧地利那青翠色的田野,看到了尖角的木屋,金子一般的小河;看到了牧羊女揮動著鞭子,在白絮一般的羊群中穿行。天,湛藍湛藍;雲,自由自在。遠處,偶爾傳來一聲聲望鄉的牧笛聲……
龍飛竟把蘿卜和蘿卜根都吞進腹中。
白薇撲哧一聲笑了,說道:“你的魂被誰勾走了?”
龍飛的思緒回到現實之中。
白薇說:“如果女人是一隻船,她希望男人是一個纖夫,拉得慢和快其次,她看重的是男人為自己流汗賣力氣的樣子。另外,她更希望有盡可能多的船,看到她的男人為了她而身體竭力前躬的神情和造型。”
龍飛笑道:“如果男人隻是一隻船,總是把事業這張帆高高掛起,而使這隻船快速前進的,常常是隱身於船後的螺旋槳——女人。”
白薇說:“我看你總是生機勃勃,對未來充滿了希望,你就是在憧憬中生活的男人。希望是什麼?是可怕的妓女,無論誰,她都一樣犧牲了無價之寶,然後將你丟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