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書中表的是個不知姓名的穿紅的女子,在能仁寺掃蕩了廟裏的凶僧,救了安公子性命,正待向安公子講她前番在悅來店走的情由,此番到這廟裏的原故,隻聽得一片哭聲,口叫"皇天救命"。她便詫異道:"奇呀!這廟裏的和尚被我殺得盡淨,廟外又前是高山,後是曠野,遠無村落,近無人家,況又是深更半夜,這哭聲從何而來?"安公子說:"哭了這半日了,方才還是嘎聲似的來著,我隻道是街坊家呢!"女子說:"豈有此理?此處那有個街坊!事有蹊蹺。"說著,又聽得哭起來。那女子便走到當院裏,順著那聲音聽去,好似在廚房院裏一般。她忙忙的掖好了刀,來到那月光底下,隻聽得哭聲越近,竟是在堆柴炭的那一個房裏。走到那破窗戶跟前一看,隻見堆著些柴炭,並無人跡;看了看那門,卻是鎖著。她便用手扭斷了鎖進去,隻見挨北牆靠西,也有個小門關著,靠東柴堆後麵合著裝煤的一個大荊條筐上麵扣著一口破鍾,也有水缸股奉小。她心裏想道:"這口鍾放得好蹊蹺。"因把那破鍾揭起,放在一邊;再掀開筐一看,果見一個人黑黢黢的作一堆兒蹲在那裏喘氣。讀者!你道這人為何在此?原來這廟裏和尚作惡多端,平日不公不法的事,也不止安公子這一件,就說這裏這個人,也是這日午間來打尖的,那和尚把他關鎖在屋裏,扣在大筐底下,並說不許作聲,但要高聲,定要他性命,就交給那個禿子和那瘦的和尚替換照應。這人在筐裏悶了半日,忽聽得外麵一陣喧鬧,次後卻聽不見些聲息,連那兩個和尚也不來查看他,他一時急悶,饑餓難當,不由得一聲哭喊,被這位好事的姑娘聽見,就尋聲救苦的搜尋出來。
那人還隻道是和尚來了,嚇得不敢作聲。女子道:"你這人不要害怕,我是來救你的,快些隨我出來,到這月色燈光之下,問你個端的。"說著,自己先走進了廚房。那人聽得是個女子聲音,才慢慢的站起來,戰兢兢的隨後跟了來。那女子正在那裏撥那盞油燈,聽他跟了來,回頭一看,隻見他年紀約莫五十餘歲,是個鄉下打扮。才待和他說話,不想那人奔向前來,叫了聲:"我的孩兒,我隻道今生不能和你相見,原來你還好端端的在此。隻是你媽媽怎麼不見?"女子一聽,心裏詫異道:"這是那裏說起?"因說道,"想是悶糊塗了,認錯了人。"那人揉了揉眼睛一看,才曉得是自己認差了,慌得他連忙跪下,道:"姑娘,是我小老兒眼瞎了。姑娘,你是何人,前來救我?"女子說:"你且莫問我,且把你的姓名原故說來。"那人說:"這事說來話長。姑娘,既承你救了我這條老命,怎的領我去見見我那女兒、老伴兒才好。"女子忙問道:"你的妻女在那裏?"那人說:"那大師父推推搡搡的把我推出來,就鎖我在這裏。誰知道他弄到那裏去了?"女子道:"喂!既這等,我方才把這廟裏走了個遍,怎的不曾見個人來?"那人聽了又哭起來道:"天哪!這一定是沒了命了。"女子道:"你且莫哭!你耐心在這裏歇歇兒等侯,不可亂走,等我務必給你尋來才罷。"那人聽了又磕下頭去;及至起來,那女子趁一路月光出去了。安公子正因女子尋那哭聲不見回來,心中在那裏盼望,忽然聽得女子進來,隔著排插說道:"姑娘,你聽這隔壁又拌起來了。"女子側耳凝神的聽了一會,那聲音竟是從裏間屋裏來,她便進到裏邊,留神向桌子底下以至床下看了一番,連連的搖頭納悶。讀者!你道她為何在桌子底下尋找起來?原來外間窮山僻壤,有等慣劫客商的黑店和不守清規的廟宇,多有在那臥床後邊、供桌底下設著地窖子,或是安著地道;往往遇著孤身客人,半夜出來劫他的資財,不就害人性命!甚至關藏婦女在內。外省的地平,又多是用木板鋪的,上麵嚴絲合縫蓋上,輕易看不出來。這些勾當,大約一樁也瞞不過這女子。就便這能仁寺廟裏的和尚,平日怎的不公不法,她也略知;隻是與自己無關,不值得管這閑事,及至方才和那個瘦子禿子兩個和尚交手,聽了段不三不四的,早料定這廟中除了劫財害命,定還有些傷天害理的勾當作出來,因急切要救安公子,且不能兼顧到此。如今聽了那個老頭兒的一番話,早又動了她一個俠烈心腸,定要尋出那母女二人的所在,看是個甚麼情由。滿屋裏尋了一會,不見個蹤跡,急得怒氣填胸說道:"今日就上天人地,一定要尋著她才罷。"說著,滿屋裏端相一會。看看北麵那一槽隔斷,安的有些古怪,進了那小門一看,隻見並無一物,止一條黑夾道子,從那間柴炭房北牆後麵,直通到兩間廚房的西北牆角那個門去;從那門縫裏,便看得見廚房燈光,也不象有甚麼原故。折身回來再找,隻見那屋裏放著的兩個平頂櫃,北邊一頂搭著鎖,南邊一頂櫃門虛掩;順手開了那櫃門,見裏麵擱著一頂舊僧帽和些茶碗茶盤,隨手動用的東西,一層塵土,象是不大開的光景。看完又到北邊那頂櫃子跟前,把鎖頭開開一看,心中大喜,說:"在這裏了。"原來這項櫃子裏麵,中腰不安抽屜,下麵也沒榻板;後麵的背板,一扇到底,抹得油光水滑,象是常有人出入的樣子。那櫃門一開,早聽得隔著背板,一個人說道:"我勸你的不是好話?張口就講罵,動手就講打,等大師傅回來,你瞧我給你告訴不給你告訴?告訴了,這裏要你的小命兒,不要嘴凶狠。"又一個道:"那怕你這禽獸告訴!我此時視死如歸,那個還要這性命?"又聽得一個蒼老聲音說道:"事情到了這裏,我們還是好生求他,別價破口。"這女子聽了,那裏還按納得住,一麵把那把刀掖在背後,一麵伸手就把那櫃子背板一拍,拍得連聲響。隻這一拍,聽得裏麵嘩啷嘩啷的一陣鈴鐺響,就有個人接聲兒說:"來了。"又聽他一麵走著,一麵嘟嚷道:"我告訴你,大師傅可是回來了。我看你可再強嘴!"外麵聽了,連連的又拍了兩下,又聽得裏麵說:"來了。你老人家別忙啊!這個夾道子,還帶是漆黑,還得一步兒一步兒的慢慢兒的上啊!"說著,那聲音便到了跟前,接著聽得扯得那關門的鎖練子響,又一陣鈴聲,那扇背板便從裏邊吱嘍開了。那女子對麵一看,門裏閃出一個中年婦人。隻見她打半截子黑炭黑也似價的鬢角子,擦一層石灰牆也似價的粉臉,點一張豬血盆也似價的嘴唇;一雙肉胞眼,兩道掃帚眉,鼻孔朝天,包牙外露;戴一頭黃燦燦塊的簪子,穿一件元青扣縐的衣裳,卷著大寬的桃紅袖子,妖氣妖聲,怪模怪樣的問了那女子一聲,說:"我隻當是我們大師父呢!你是誰呀?"說著,就要關那門。那女子探身子輕輕的用指頭把門點住。那婦人說:"你隻不叫關門,你到底說明白了,你是誰呀?"那女子道:"你怎的連我也不認得了,我就是我麼!"那婦人道:"可一個怎麼你是你呢?"女子道:"你不叫我是我,難道叫我也是你不成?"婦人道:"我不懂得你這繞口令兒啊!你隻說你作甚麼來的,誰叫你來的。你怎麼就知道有這個門兒?"那女子原是個聰明絕頂的,她就借著那婦人方才的話音兒,說道:"我是你們大師父請我來的,你不容我進去,我就走。"婦人道:"我們大師父請你來的,請你來作甚麼?"女子道:"請我來幫著你勸她呀!"那婦人聽了,這才咧著那大薄片子嘴笑道:"你瞧大水衝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得一家人咧!那麼著請屋裏坐。"她這才把門開開。女子道:"你先走。"隻見她一麵先走,口裏說道:"你瞧大師父可又找了個人兒勸你來了。人家可比我漂亮,我看你還不答應?"女子讓她走後,一腳跨進門去。隻見裏麵原來是個夾牆地窖子。那門裏一條夾道,約莫有二尺來寬,從北頭砌就樓梯一般一層層的台階下去。靠西一帶磚牆,靠東一層隔斷板子,中間方窗,南頭有個小門,從門裏直透出燈光來。女子看了,先把那扇背板門摘下來,立在旁邊,才一步步的下台階來。走到台階盡處,進了那個小門,一眼就看見個十七八歲的女子在裏麵。她那形容,和自己生得一模一樣,好象照著了鏡子一般,不覺心裏暗驚道:"奇怪!都道是'人心不相,各如其麵'怎生有這等相象的?"定了一定,把那地窨子裏周圍一看。下麵一樣的方磚墁地,上麵橫著一尺來見方的很大木頭;大木上搪著一塊一塊的石板,料想著石板上,便是那間堆柴炭的屋子。四周一看,西麵板壁門窗,南北東三麵卻是磚牆,西北角留個進風出氣的氣眼。屋裏正北安一張大床,床東頭杌上擺著三四個箱子,床西腳底下掛著個簾兒;靠西壁又是一張獨睡床,靠東牆南首一架衣裳隔子,北首一桌兩杌,靠南牆一張春凳。那女子便坐在那條凳上,旁邊坐著個老婆兒,想是她的母親。那老婆兒也是個村莊打扮;那女孩兒穿一件舊月白宮綢夾襖,係一條青串綢夾裙,頭上略略的有些釵環,下麵被裙兒蓋著,看不出那腳的大小。但見她雖則隨常裝束,卻是紅顏緣鬢,俏麗動人;雖是鄉間女兒,露著慧性靈心,溫柔不俗。隻是哭得粉光慘淡,鬢影蓬鬆,低頭坐在那裏垂淚,看著好生令人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