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回 玩新詞匆忙失寶硯 防暴客諄切付雕弓(1 / 3)

上回書講的是十三妹仗義任俠,救了安龍媒、張金鳳並張老夫妻二人。因見張姑娘是個聰明絕頂的佳人,安公子是個才貌無雙的子弟,自己便輕輕的把一個月下老人的責任擔在身上,要給他二人聯成這段良緣。不想和安公子一時話不投機,惹動她一衝的性兒,惱羞成怒,還不曾紅絲暗係,先弄得白刃相加。按這段評話的麵子聽起來,似乎純是十三妹一味的少不更事,生做蠻來。卻是不然,書裏一路表過的這位十三妹姑娘,是天生的一個俠烈機警人,但遇著濟困扶危的事,必先通盤打算一個水落石出,才肯下手,與那《西遊記》上的羅刹女、《水滸傳》裏的顧大嫂的作事,卻是大不相同。即如這樁事,十三妹原因"俠義"兩個字上起見,一心要救安、張兩家四口的性命,才殺了僧俗若幹人;既殺了若幹人,其勢必得打發兩家,趕緊上路逃走,才得遠禍;講到路上,一邊是一個瘦弱書生,帶著黃金輜重,一邊是兩個鄉愚老者,伴著紅粉嬌娃,就免不了路上不撞著歹人,其勢必得有人護送;講到護送,除了自己一身之外,責無旁貸者再無一人;講到自己護送,無論家有老母,不得分身遠離;就便得分身,他兩家一南一北,兩路分程,不能兼顧,其勢不得不把兩家合成一路;講到兩家合成一路,又是一個孤男,一個幼女,非鴉,非鳳,不好同行,更兼二人年貌相當,天生就的一雙佳偶,使他當麵錯過,也是天地間的一樁恨事,莫若借此給她們合成這段美滿良緣,不但張金鳳此身得所,連她父母,也不必再計及到招贅門婿,一同跟了女兒前去,倒可圖過半生安飽;如此一轉移間,就打算個護送他們的法兒,也還不難。自己也就"救人救徹,救火救滅",不枉費這番心力。此十三妹所以挺身出來,給安龍媒、張金鳳二人執柯作伐的一番苦心孤詣也。又因她自己是個女孩兒,看看世間的女孩子,自然都是一般的尊貴,未免就把世間這些男子貶低了一層;再兼這張金鳳的模樣、言談、性情、行徑,都與自己相同,更存了個惺惺惜惜惺惺的意見。所以為她作個媒,心裏隻有張金鳳的願不願,張老夫妻的肯不肯;那公子一邊,直不曾著意,料他也斷沒個不願不肯的理。誰想安公子雖是個少年後生,卻生來的老成端正,一口咬定了幾句聖經賢傳,斷不放鬆。這其間弄得個作媒的,在那一頭兒把弓兒拉滿了,在這一頭兒可把釘子碰著了,自然就不能不鬧到揚眉裂眥,拔刀相向起來。這是情所必至,理有固然的一段文章。讀者莫認作十三妹生做蠻來,也莫怪道作者胡謅硬話。話休絮煩。

安公子見十三妹揚刀奔了上來,哎呀一聲,雙手握著脖子,望門外就跑。張老婆兒是嚇得渾身亂抖,不能出聲。張老頭見了,一步搶到屋門,雙手叉住門框說:"姑娘,這可使不得,有話好講。"嘴裏隻管苦勸,卻又不好上前用手相攔。這個當兒,張金鳳更比她父母著急,你道她為何更加著急?原來當十三妹向她私下盤問的時候,她早巳猜透十三妹要把她兩路合成一家,一舉三得的用意。所以一任十三妹調度,更不過問;料想安公子在十三妹跟前受恩深重,也斷沒個不應之理;不料安公子倒再三的推辭,她聽著如坐針氈,正不知這事怎樣個收束,隻是不好開口。如今見直鬧到拿刀動杖起來,即使安公子被逼無奈應了,自己已經覺得無味;倘然他始終不應這句話,這十三妹雷厲風行一般的性子,果然鬧出一個大未完來,不但想不出自己這條身子何以自處,請問這是一樁什麼事,成一回什麼書?莫若此時趁事在成敗未定之先,自己先留個地步,一則保了這沒過門女婿的性命;二則全了這一廂情願媒人的臉麵;三則也占了我女孩兒家自己的身分;四則如此一行,隻怕這件事倒有個十拿九穩,也未可知。想罷,她也顧不得哪叫避嫌,哪叫害羞,連忙上前把十三妹拿刀的這隻右手膊,雙手抱住,往下一墜,乘勢跪下,叫聲:"姐姐請息怒,聽妹子一言告稟。"因說道:"姐姐,這話不是我女兒家不顧羞恥。事到其間,不說是斷斷不能明白的了。姐姐的初意;原是因我兩家分途行走,兼顧不來,才要歸作一路;歸作一路,同行不便,才有這番作合。姐姐的深心,除了妹子體貼的到,不但爹媽不得明白,大約安公子也不能明白。若論安公子方才這番話,所慮也不為無理,隻是我們做女孩的,被人這等當麵拒絕,難消受些;在我替他算計,此對惟有早早退避,才是個自全的道理,還有何話可說?所難的是姐姐方才當麵給我兩家作合的這句話,不但爹媽應準的,連天地鬼神都聽見的,我張金鳳可隻有這一條道兒可走,沒有第二句話可商量。如今事情鬧到這麼田地,依我說,把這'婚姻'兩字權且擱起,也不必問安公子到底可與不可的話;我就遵著婚姻的話,跟著爹媽一直送安公子到淮安。一路行則分散,住則異室,也沒什麼不方便的去處。到了淮安,他家太爺太太以為可,妹子就遵姐姐的話,作他安家的媳婦;以為不可,靠著我爹爹的耕種耙鋤,我娘兒兩個的縫連補綻,到那裏也吃了飯了,我依然作我張家的女兒。隻是我雖作張家女兒,卻得借重他家這個安字兒,虛掛個銅牌字號,那時我便長齋繡佛,奉養爹媽一世,也算遵了姐姐的話,一天大事就完了。姐姐此時,何必和他惹這閑氣?"張姑娘這幾句話,說得軟中帶硬,八麵見光,包羅萬象,把個鐵錚錚的十三妹倒在那裏為難起來了,隻得勉強說道:"喂,豈有此理!難道咱們作女孩兒的,活得不值了,倒去將就人家不成?你看我到底要問出他個可不可來再講。"再說安公子,若說不願得這等一個絕代佳人,斷無此理,隻因他一團純孝,此時心中隻有個父母,更不能再顧到第二層;再加十三妹心裏作事,他又不是這位姑娘肚子裏的蛔蟲,如何能體貼得這樣周到呢?所以才有這場決裂。如今聽張金鳳這幾句話,說了個雪亮,這是樁一舉三得的事,難道還有什麼扭捏的去處。那時安公子正在窗外進退兩難,聽得十三妹說:"到底要問他個可不可。"便從張老膈肢窩下鑽進來跪下,向十三妹道:"姑娘不必生氣了。我方才一時迂執,守經而不能達權。恰才聽了張家姑娘這番話,心中豁然貫通。如今就求姑娘主婚,把我二人聯成佳偶,一同上路。到了淮安,我把這段下情,先向母親說明。父母如果準行,部是天從人願;倘然不準,我願受著一場教訓,挨一頓板子,也沒叫怨。到了萬萬無可挽回,張姑娘她說為我守貞,我便為她守義,情願一世不娶哪!這話皇天後土,實所共鑒,有渝此盟,神明殛之。姑娘你道如何?"十三妹見安公子這個光景,知他這話不是被逼無奈,直是出於天良之誠,不覺變嗔為喜,方才把她眼皮兒一鬆,刀尖兒朝下一轉,手裏掂著那把刀,向安公子、張金鳳道:"你二人媒都謝了,還和我鬧的是什麼假惺惺兒呢?"說著,把張姑娘攙起,送到東間暫避。回身出來,使向張老夫妻道喜。張老道:"我的姑娘,你可真太費心了!"張老婆兒道:"我的菩薩,沒把我嚇煞了。如今可好咧!"姑娘說:"告訴你老人家罷,這就叫作'不打不成相與'。"說著,回頭又向安公子道:"妹夫,你可莫怪我鹵莽。這是天生的一件成得破不得的事。大約不是我這等鹵莽,這事也不得成。至於你方才拒婚的這段話,卻也說得不錯。婚姻大事,自然要聽父母之命才是。但你父母也大不過天地;今夜正是月圓當空,三星在戶,你看這星月的光兒,一直照進門來了,你二人都在客邊,想來彼此都沒個紅定,隻是這大禮不可不行,就對著這月光,你二人在門處對天一拜,完成大禮。"為此便請張老招護了安公子,張老婆兒招護了張姑娘拜過天地。十三妹又走到八仙桌子跟前,把那盞燈拿起來,彈了彈蠟花,放在桌子正中,說道:"你二人就向上磕三個頭;妹夫就算拜告了父母,妹妹就算參見了公婆。"拜畢,十三妹又向張老夫妻道:"你二位老人家請上座,好受女兒女婿的禮。"二人道:"我們罷了。鬧了個半日,也該姑爺歇歇兒了。"十三妹道:"不然,這個禮可錯不得。"說著,便自己過去,扶了張姑娘同安公子站齊了,雙雙磕下頭去。張老道:"白頭到老的,這都是恩人的好處,我老兩口兒後半世,可就靠著姑爺了。"老婆兒道:"那還用說哩,他疼咱們閏女有個不疼咱倆的。"一時大禮行罷,把個張老喜歡得無可不可說:"等我泡壺熱茶來。大家喝罷!"說著,拿了茶壺,到廚房裏泡茶去了。安公子此時是怕也忘了,臊也忘了,樂得也不知該說哪一句話是頭一句,轉覺得滿臉周身的不得勁兒,在那裏滿地亂轉。這個當兒,張姑娘還低著頭,站在當地不動。她母親道:"姑娘你這邊兒坐下,歇歇腿兒罷。"張姑娘隻和她母親努嘴兒,抬眼皮兒的使眼色;無奈這位老媽媽兒,總看不出來,急得個張姑娘沒法兒,隻好賣嚷兒了。她便望空說道:"啊!我們到底該叩謝叩謝這位恩深義重的姐姐才是。"一句話把個安公子提醒,連說:"有理有理。"這才忙忙的跑過來,同張姑娘雙雙跪下,向上給十三妹磕頭。安公子這幾個頭,真是磕了個死心落地的;隻見他連起帶拜的鬧了一陣,大約連他自己也不記得是磕了五個啊,還是磕了六個。十三妹也襝衽萬福,還過了禮,便一把將張金鳳拉到身邊坐下,笑了笑道:"嘖!嘖!嘖!果然是一對美滿姻緣,不想姐姐竟給你弄成了,這也不枉我這點心血。"張姑娘聽了,感激而泣,不覺掉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