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回 莽撞人低首求籌畫 連環計深心作筆談(1 / 3)

上回書講的是安老爺義結鄧九公,想要借鄧九公作自己隨身的一個貫索蠻奴,為的是先收服了十三妹這條孽龍,使她得水安身,然後自己好報她那為公子解難贈金,借弓退寇,並擇配聯姻的許多恩義。又喜得先從褚大娘子口裏得了那鄧九公的性情,因此順著他的性情,一見麵便和他歡飲雄談,從無心閑話裏談到十三妹。果然引動了那老頭兒的滿肚皮牢騷,不必等人盤問,他早不禁不由口似懸河的講將起來,講到那十三妹刀斷鋼鞭,鬥敗了周海馬,作色掀須,十分得意。

安老爺聽了說道:"這場惡鬥,鬥到後來怎的個落場呢?"鄧九公道:"老弟呀!那時隻怕十三妹,聽了海馬周三這段話,一時性子起,把他手起一刀,雖說給我增了光了,給我出了氣了,可就難免在場這些親友們受累;正在為難,又不好轉去勸她。誰想那些盜夥,一見他們的頭領吃虧,十三妹定要叫他戴花擦粉,急得一個個早丟了手中兵器,跪倒哀求,說:'這事本是我家頭領不知進退,冒貓尊顏,還求貴手高抬,給他留些體麵,我等恩當重報。'隻聽那十三妹冷笑一聲,說:'你這班人,也曉得要體麵麼?假如方才這九十歲的老頭兒,被你們一鞭打倒,他的體麵安在?再說方才若不虧你姑娘有接鏢的手段,著你一鏢,我的體麵安在?'眾人聽了,更是無言可答,隻有磕頭認罪。那十三妹睬也不睬,便一腳踏定周海馬,一手擎著那把倭刀,換出全副笑盈盈的臉兒,對著那在場的大眾說道:'你眾位在此,休猜我和這鄧九公是親是故,前來幫他。我是個遠方過路的人,和他水米無交。我平生慣打無禮硬漢,今日撞著這場是非;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並非圖這幾兩銀子。'說了這話,她然後才回頭對那班盜夥道:'我本待一刀了卻這廝性命,既是你眾人代他苦苦哀求,殺人不過頭點地,如今權且寄下他這顆驢頭。你們要我饒他,隻依我三件事:第一,要你們當著在場的眾位,給這主人賠禮,此後無論那裏見了,不準錯敬;第二,這二十八顆紅柳樹鄧家莊的周圍百裏以內,不準你們前來騷擾;第三,你們認一認我這把倭刀和這張彈弓,此後這兩樁東西一到,無論何時何地何人,都要照我的話行事。這三件事,件件依得,便饒他天字第一號的這場羞辱。你大家快快商量回話。'眾人還不曾開口,那海馬周三早在地下喊道:'隻要免得戴花擦脂抹粉,都依都依,再無翻悔。'眾人也一迭聲兒和著答應。月巨十三妹這才一抬腿,放起周三;那廝爬起來,同了眾人走到我跟前,齊齊的尊了我聲'鄧九公爺',向我搗蒜也似價磕了陣頭,就待告退。老弟,古人說得好:'得意不可再往'。我鄧老九這就成夠瞧的了,再說也不可向世路結仇,我就連忙扶起他說:'周朋友,你走不得。從來說:'勝敗兵家常事。'又道:'識時務者為俊傑。'今日這樁事,自此一字休提。現成的戲酒,就請你們老弟兄們,在此開懷痛飲,你我作一個不打不成相與的交情,好不好?'周三他倒也得風便轉,他道:'既承台愛,我們就在這位姑娘的麵前,從這句話敬你老人家起。'當下大家上廳來,連那在場的諸位,也都加倍的高興。我便叫人收過兵器銀兩,重新開戲,洗盞更酌。老弟,你想這個過節兒,得讓那位十三妹姑娘首座不得?我連忙滿滿的斟了鍾熱酒送過去,她說道:'我十三妹,今日理應在此看你兩家禮成,隻是我孝服在身,不便宴會。再者,男女不同坐,就此失陪,再圖後會。'說著,出門下階,嗖的一聲,托地跳上房屋,順著那房脊,邁步如飛,連三跨五,委時間不見蹤影。我方才曉得她叫作十三妹。老弟,你聽這場事的前後因由,劣兄那日要不虧這位十三妹姑娘,豈不在人眾裏,把一世的英名喪盡!你道她怎的算不得我一個恩人?因此那天酒席一散,我也顧不得歇乏了,便要去跟尋這人。這才據我們莊客們說:'這人三日前,就投奔到此;那時因莊上正有勾當,莊客們便把她讓在前街店房暫住,約她三日後再來,現在她還在這裏住著。'我聽了這話,便趕到這裏,和她相見。原來她隻得母女二人;她那母親,又是個既聾且病的,看那光景,也露著十分清苦。我便要把和周三賭賽的那萬金相贈,無家她分文不取,及至我要請她母女到家贍養,她又再三推辭。問起她的來由,她說,自遠方避難而來。一因她一家孤寡,生恐到此,人地生疏,知我小小有些聲名,又有幾歲年紀,特來投奔,要我給她家遮掩個門戶;此外一無所求。當下便和我認作師徒。她自己卻在這東崗上青雲山山峰高處,踹,了一塊地方,結幾間茅屋,仗著她那口倭刀,自食其力,贍養老母。我除了給她送些薪水之外,憑你送她甚麼,一概不收。隻一個月頭裏,借了我些微財物,不到半月,就依然照數還了我了。因此直到今日,我不曾報得她一分好處。"安老爺道:"說來這人還不全是那長槍大戟的英雄,竟是個揮金殺人的俠客!我也難得到此,老兄台和她既有這等氣誼,怎得引我會她一會也好?"鄧九公聽了,怔了一怔說:"老弟,若論你和這人彼此都該一見,才不算世上一樁憾事。隻可惜老弟來遲了一步,她不日就要天涯海角,遠走高飛,你見她不著了。"安老爺故作驚疑問道:"這卻為何?"隻見鄧九公未曾說話,兩眼一酸,那眼淚早泉湧一般,'藹得滿衣襟都是。連那白須上也沾了一片淚痕。歎了一聲道:"老弟,劣兄是個直腸漢,肚子裏藏不住話。獨有這樁事,我家裏都不曾提著一字;不信,你隻問你侄女兒,就知道了原故。隻因十三妹的這樁事,大須縝密,不能泄漏她的機關,如今承你老弟問到這句話,我兩個一見,氣味相投,肝膽相照,我可瞞不上你來。原來這位姑娘,她身上有殺父大仇,她因老母在堂,無人奉養,一向不曾報得。不想前幾天,她這母親得了一個痰症歿了。她如今孝也不及穿,事也不及辦,過了頭七,葬了母親,便要去幹這大事。今日她母親死了第四天了,隻有明日後日兩天。她此時的心緒,避人還避不及,我怎好引你去見她?我昨日還問她歸期,她說:'這大事一了,便整歸裝;但這個事也要看個機會,才得了事,才好再回此地。'知她須三個月兩個月?老弟你又那裏等得她?就是愚兄這幾日,也正為這事,心中難過。"安老爺又佯作不知的道:"哦!原來如此。但不知她的父親是何等樣人?因何事被這仇家陷害?這仇人又是那等樣人?現在在什麼地方?"鄧九公擺手道:"這事一概不知。"安老爺道;"吾兄這句話,是欺人之談了。她既和你有師生之誼,又把這等的機密大事告訴了你,你豈有不問她個詳細原由的理?"一句話,把鄧九公問急了,隻見他瞪了兩隻大眼,嗔起來道:"豈有此理!難道我是欺你老弟不成?你是不曾見過她那等的光景,就如生龍活虎一般,大約她要說的話,作的事,你就攔她,也莫想攔得個住手住口。否則,你便百般問她求她,也是徒勞無益。況且她仇還沒報,這仇人的名兒,如何肯說?我又怎的好問?隻有等她事畢回來,少不得就得知這樁快事了。"安老爺道:"如此說來,此時既不知她這仇人為何人,又不知她此去報仇在何地,她強煞究竟是個女孩兒,千山萬水,單人獨騎,就輕輕兒的說到去報仇,豈不覺得盂浪些?在這十三妹的年輕任性,不足深責;可是老哥哥,你既受她的恩情,又和她師徒相關,也該阻止她一番才是,怎的看了她這等輕舉妄動起來?"鄧九公聽了,哈哈大笑說:"老弟台,我說句不怕你思量的話,這個事,可不是你們文字班兒懂得。講她的心胸本領,莫說殺一個仇人,就萬馬千軍,衝鋒打仗,也了得了,不用旁人過慮,這是一。二則,從來說'父仇不共戴天',又道是'君子成人之美',便她是個漠不相關的朋友,咱們還要勸她作成這件事,何況我和她呢?所以我想了想,眼前的聚散事小,作成她一番英雄豪舉的事大。我方才竭力幫著她,早些葬了她家老太太,好讓她一心去幹這樁大事,也算盡我幾分以德報德之心。此時我隻有催促她,怎的老弟你倒要嗔我不阻止她起來?"安老爺這些話,一層逼進一層,引得那鄧九公雄辯高談,真情畢露。心裏說道:"此其時矣,且等我先收伏了這個貫索奴,作個引線,不怕那條孽龍不餌耳受教;待她弭耳受教,便好全她那片孝心,成這老頭兒這番義舉,也完我父子的一腔心事。"便對鄧九公說道:"自來說:'英雄所見略同'。小弟雖不敢自命英雄,這樁事卻和老兄台的見識,微微有些不同之處。既承不棄,見到這裏,可不敢不言,隻是吾兄切莫作惱。你這不叫作以德報德,恰恰是個'以德報怨'的反麵,叫作'以怨報德'。那十三妹的一條性命,生生送在你這番作成上了。"鄧九公聽了駭然道:"哈!這話怎講?"安老爺道:"這十三妹是怎的個英雄?我隻得耳聞,不曾目睹。就據吾兄方才的話聽起來,這人大約是一團至性,一副奇才。至性人往往多過於認真,奇才人往往多過於好勝。要知一個人秉了這團至性、這副奇才來,也得天賜他一段至性奇才的福田,才許他作那番認真好勝的事業;否則,一生遭逢不偶,誌量不售,不兔就逼成一個'過則失中'的行徑。看了世人,萬人皆不入眼,自己位置的,想比聖賢還要高一層;看了世事,萬事都不如心,自己作來的,要想古今無第二個。幹他的事他也作,不幹他的事他也作;作得來的也作,作不來的他也作。他不怕自己瀝膽披肝,不肯受他人一分好處;隻圖一時快心滿誌,不管犯世途萬種危機。久而久之,把那一團至性、一副奇才弄成一團雄心俠氣,甚至睚眥必報,黑白必分。這等人若不得個賢父兄、良師友,苦口婆心的成全他,喚醒他,可惜那至性奇才,終歸名墮身敗!如古之屈原、賈誼、荊軻、聶政諸人,道雖不同,同一受病,此聖人所謂'質美而未學者也'。這種人有個極粗的譬喻,比如那鷹師養鷹一般,一放出去,它縱目摩空,見個狐兔,定要悚翅下來,一爪把它擒住,及至遇見個狡兔黠狐,那怕把它拉到汙泥荊棘裏頭,它也自己不惜毛羽,絕不鬆那一爪;再偶然一個抓不著,它便高飄遠舉,寧可老死空山,再不飛回來,重受那鷹師的喂飽;這就是這十三妹現在的一副小照真容。據我看她,此去絕不回來。老兄,你怎的還妄想兩三個月後,聽她來說那樁快事?"鄧九公道:"她怎的不回來?老弟,你這話我就想不出的個理兒來了。"安老爺道:"老兄,你隻想她這仇人,我們此時雖不知底裏,大約不是個甚麼尋常人,如果是個尋常人,有她這等本領,早巳不動聲色把仇報了,也不必避難到此;這人一定也是個有聲有勢,能生人能殺人的腳色。她此去報仇,恐怕就未必得著機會下手;那時大事不成,羞見江東父老,便不回來了,此其一。便讓她得個機會下手,她那仇家豈沒個羽翼牙爪?再,方今聖朝清平世界,豈是照那鼓兒調上玩得的?一個走不脫,王法所在,她便不得回來了,此其二。再,讓她就如妙手空空兒一般報了仇,竟有那本領潛身遠禍,她又是個女孩兒家,難道還披發入山不成?況且聽她那番冷心冷麵,早同枯木死灰,把生死關頭看破;這大事已完,還有甚的依戀?你隻聽她說的'大事一了,便整歸裝',這豈不是和你長別的話麼?果然如此,她更是不得回來定了,此其三。這等說起來,她這條性命不是送在你手裏,卻是送在那個手裏?"鄧九公一麵聽安老爺那裏說著,一麵自己這裏點頭;及至聽到後來,漸漸兒的把個脖頸低了下去,默默無言,隻瞧著那杯殘酒發怔。這個當兒,褚大娘子又在一旁說道:"老爺子,聽見了沒有?我前日和你老人家怎麼說來著,我雖然說不出這些講究來,我總覺一個女孩兒家,大遠的道兒,一個人兒跑,不是件事;你老人家,隻說我不懂這些事。聽聽人家二叔這話,說得透亮不透亮?"那老頭此時,心裏已是七上八下,萬緒千頭,再加上女兒這幾句話,不覺急得酒湧上來,把一張肉紅臉,登時連耳朵帶腮頰,憋了個漆紫,頭上熱氣騰騰出了黃豆大的一腦門子汗珠子,拿了條上海布的大手巾,不住的揩。半天從鼻子裏哼出了一股氣來,望著安老爺說道:"老弟呀!我越想你這話越不錯,真有這個理!如今過了明日、後日兩天,她大後日就要走了,這可怎麼好?"安老爺道:"事情到了這個場中,隻好聽天由命了!那還有甚麼法兒?"鄧九公道:"咳!豈有此理!人家在我跟前,盡了那麼大情,我一分也沒得補報人家;這會子生生的把她送到死道兒上去,我鄧九公這罪過,也就不小。就讓我再活八十七歲,我心裏可有一天過得去呀!"他女兒見父親真急了,說道:"你老人家先莫焦躁,不如明日,請上二叔幫著,再攔她一攔去罷!"那老頭兒聽了,益發不耐煩起來,說:"姑奶奶,你這又來了;你二叔不知道她,難道你也不知道她嗎?你看她那性子脾氣,你二叔人生麵不熟的,就攔得住她麼?"安老爺道:"這話難說,隻怕老哥哥你用我不著;如果用得著我,我就賠你走一趟。俗語說的:'天下無難事,隻怕死求白賴。'或者竟攔住她,也未可知。"鄧九公聽了這句話,伸腿跳下炕來,趴在地下,就磕個頭說:"老弟,你果然有這手段,你不是救十三妹,真箅你救了這個哥哥了。"慌得安老爺也下炕還禮說:"不必如此,我此舉也算為你,也算為我;你隻知那十三妹是你的恩人,還不知她也是我的恩人哩!"鄧九公更加詫異,忙讓了安老爺歸座,問道:"她十三妹怎的又是你的恩人起來?"安老爺這才把此番公子南來,十三妹在茌平悅來店,怎的和他相逢,在黑風崗能仁寺,怎的救他性命,怎的贈金聯姻,怎的借弓退寇,那盜寇怎的便是方才講的那芒牛山海馬周三,見了那張彈弓,怎的立刻備了人馬,護送公子,安穩到淮;公子又怎的在廟裏,落下一塊寶硯,十三妹她怎的應許找尋,並說送這彈弓,取那寶硯;啟己怎的感她情意,因此辭官,親身尋訪的話,從頭至尾,說了一遍。鄧九公這才恍然大悟,說:"怪道呢!她昨日忽然交給我一塊硯台,說是一個人寄存的;還說她走後,定有人來取這硯台,並送還一張彈弓,又囑我好好的存著那彈弓,作個紀念。我還問她是個何等樣人,她說:'都不必管,隻憑這寶硯,收那雕弓,憑那雕弓,付這寶硯,萬不得錯。'路上的這段情節,她並不曾提著一字,再不想就是老弟和賢侄公子;這不但是這樁事裏的一個好機緣,還要算是一個好穿插呢!"說著,直樂得他一天煩惱,丟在九霄雲外,連叫快拿熱酒來。安老爺道:"酒夠了。如今既要商量正事,我們且撤去這酒席,趁早吃飯,好慢慢的從長計較,怎的個辦法。"褚大娘子也說:"有理。"老頭兒沒法,說道:"我們再敢個大些的杯子,喝它三杯,痛快痛快。"說著取來,二人連幹了三巨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