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回 認蒲團幻境拜親祠 破冰斧正言彈月老(2 / 3)

到了何老夫妻安葬之期,事前也作了兩日佛事。到了那日,何玉鳳便奉了父母靈柩雙雙合葬,自然有一番悲痛。姑娘脫孝回來,舅太太便催著她洗頭洗浴。姑娘隻說:"我這頭天天篦梳,娘沒瞧見?我換了衣裳才幾天兒,都不用了。"舅太太道:"姑娘說什麼話?這安佛可得潔淨些兒,也除去這一年的不吉祥。"姑娘隻得依著。舅太太又把給姑娘打的簪子,作的衣服,拿出來一一試妥當了。

到了圓墳這日,安太太和媳婦也一早過來幫著料理一切。完畢以後,正談明日的事,忽見晉升匆匆跑過來回道:"舅太太家打發車來了,說請舅太太立刻回去。"舅太太滿臉驚慌道:"甚麼事呀?"晉升回道:"奴才問過來人,他說不知道甚麼,隻說那兩房的爺們說的,務必舅太太今日回去才好。"安太太也慌了說:"到底是怎麼事?"舅太太道:"大也不過那幾個侄兒們不安靜,家裏沒個正經人兒,我須得走一趟;隻是偏碰在今日,那裏這麼巧呢?"姑娘先說道:"娘有事隻管去罷,這裏的事都妥當了,況且還有伯母媽媽在這裏,難道還丟了我不成。"安太太道:"你說的也是,今晚我留你妹子在這裏陪著你罷!"舅太太覺得去住兩難,便說:"也罷,我且回去,明日早晚必得趕回來。"說著,忙忙的換了兩件衣服,又包了個包袱,雇齊了車,忙忙的去了。這裏舅太太走後,便留下張金鳳給姑娘作伴。吃過飯後,點上燈來;二人因明日起早,便也就寢。

次日,安太太才交五鼓早坐了車,燈燭輝煌的來請姑娘進廟。恰好姑娘梳洗完畢,安太太便催她吃些東西,穿好衣服,一麵叫跟的人先過那邊去侍候,又留人在這邊照看東西,自己便同姑娘出去,上了車,張太太母女也上了車隨著,出了陽宅大門,一路奔向那座莊園後門而來。姑娘在車裏借著燈光,看那座門時,卻原來是座極寬大的車門;那車一直拉進門去,門裏兩旁,也有幾家人家,窗戶裏都透著燈光,卻是閉著門戶。走了不遠,便望見莊園那座大土山;對麵正北,果然有他家一座家廟;東首便是一座小廟的樣子。車到門前站住,安太太說:"到了。"姑娘隔著車上玻璃一看,隻見那座小廟,約莫是五間;中間廟門,卻不是山門樣子,起著個鞍子似的門樓兒,好象個禪院光景;門前燈籠,照得如同白晝。拿車的小廝們卸了車,車夫便把騾子拉開。安太太和姑娘下來,等張太太母女到了,便道:"姑娘先走。"姑娘笑道:"到了這裏,可沒我先走的禮了。"正互相退讓著,安老爺同了張親家,從二門裏迎出來說:"姑娘不用讓了。隨著我先到各處瞧瞧,等到屋裏再說。"說著,自己便在前引導,前頭兩個小廝,打了一對漆紗風燈,又是那個女人拿著手照燈照著。姑娘隻得扶了人,隨著安老爺穿過那座大門。兩旁一看,都隔著一溜板院;那板院裏也透著燈光,都象有人在裏麵。再向前走,對著大門,便是一座小小的門樓;迎門曲尺板牆上,四扇碧綠的屏風,上麵貼著鮮紅的四個鬥方,上寫著"登歡喜地"四個大字;正中屏風不開,西首隔著一道板牆;從東首轉進去,便是正殿院落;上麵三間正房,東西六聞廂房。順著正房兩邊,兩個隨牆角門進去,一邊兩間耳房;正院裏墁著十字甬路,四角還有新種的四棵小鬆樹。

姑娘看了這地方真個收拾得幹淨嚴謹,心下甚喜。安老爺便指點給她道:"姑娘你看,這正麵是個正房,東廂房算個客房,西廂房便是你的座落,其餘作個下房;這一邊還有個夾道兒,通著後院。姑娘你看我給你安的這個家,可還合宜?"姑娘歎道:"還要怎麼,隻是伯父太費心了!"說著,又回頭四圍一看,見各屋裏都點著燈,隻有那三間正殿是黑洞洞的,房門緊閉著。因問道:"怎的這正殿上,倒不點個燈兒?"安老爺道:"我那天不告訴你的,是卯時安位,此時佛像還在我家前廳上供著,等到吉時安位,再開這門不遲。此時開著,防著大家出來進去的不潔淨。"姑娘聽了這話,益發覺得這位伯父想得到家,說得有理,便請大家西廂房坐。安老爺和安太太一行人也不和姑娘謙讓,便先進了屋子。

姑娘隨眾進來一看,隻見那屋子南北兩間,都是靠窗大炕;北間隔成一個裏間,南間順炕安著一個矮排插兒;裏外間炕上,擺著坐褥炕案兒;地下有幾件粗木油漆桌凳,略無陳設;隻有那裏間條桌上放著茶盤茶碗,又擺著一架小自鳴鍾,四壁糊飾得簇新,也無多貼落;隻有堂屋正中八仙桌跟前,掛著一張條扇,一幅雙紅珠箋的對聯。正在看著,仆婦們端上茶來。姑娘忙道:"給我。"自己接過茶,一盞一盞的給大家送過茶。到了張姑娘跟前,她道:"姊姊怎麼也和我鬧起這個禮兒來了?"何姑娘道:"甚麼話呢?這就算我的家了嘛!"張姑娘道:"就算姊姊的家,可也隻好就這一遭兒罷,往後卻使不得。"說著大家歸座。安老爺和張老爺便在迎門靠桌坐下。安太太便陪張太太在南間挨炕陪下;姑娘便拉了張姑娘,坐在靠炕凳兒上相陪。這才扭轉頭來,留心看那掛的字畫,隻見那幅對聯寫的是:果是因緣因結果,空由色幻色非空。

姑娘看了這兩句懂了,不由得一笑,心裏說道:"我原為找這麼個地方兒,近著父母的墳塋,圖個清淨。誰倒是信這些因啊果啊、色呀空的葫蘆提呢?"看了對聯,一麵又看那張畫兒,隻見上麵畫一池清水,周圍畫著金銀嵌寶欄杆,池裏栽著三枝蓮花,那兩枝卻是並蒂的。姑娘看了,不解這畫兒是怎生個故事,又見上麵橫寫著四個垂珠篆字。姑娘可認不清楚了,不免問道:"伯父,這幅畫兒是個甚麼典故?"安老爺見問,心裏說道:"這可叫作菡萏雙開並蒂花!我此時先不告訴你呢!"因笑道:"姑娘你不見那上麵四個字,寫的是'七寶蓮池',這池裏麵的水,就叫作'八功德水'。這是西方救度眾生離苦惱的一個慈悲源頭。"姑娘聽了,也不求甚解,但點點頭。張老爺見這些話,自己插不上嘴,便站起來道:"這會子沒我的事,我過那邊兒幫他們歸著歸著東西去,早些兒弄完了,好讓戴奶奶他們早些過來。"說著,一徑去了。

這裏安太太和姑娘又談了一會閑話,東方就漸漸發白起來。安老爺看了看鍾已經交寅正二刻,說:"叫個人來。"一時戴勤、華忠兩個進來。老爺吩咐道:"天也快亮了。你們把那正房的門開開,再打掃一遍。"二人領命出去。

安太太這裏便叫人倒洗手水,大家淨了手。這個當兒,安老爺出去,不知到那裏走了一趟,回來道:"姑娘到正殿上看看去罷。"說著,大家出了西廂房,天已黎明,姑娘這才看出這所房子,一切磚瓦木料,油漆燦爛,一色簇新,原來竟是新蓋的。心裏益發過意不去,便同大眾順著甬路,上了正殿台階。進門一看,見那屋裏通連三間,正中靠北牆,安著一張大供案,案上先設著一座一殿一卷、雕刻細作的大木龕,龕裏安著一座小小的佛床;順著供案左右,八字兒斜設兩張小案;因佛像還不曾請來,那供桌便在東西兩角放著。正中當地又設一張八仙桌,上麵鋪著猩紅氈子。地下靠東西山牆,一順擺著八張椅子,正中地下鋪著地毯拜墊。

姑娘自來也不曾見過進廟安佛是怎麼一個規矩,隻說是找個廟,好看守著父母的墳住著,我幹我的去就是了。那知安老爺這等大鋪排起來,又不知少停安佛,自己該是作怎個儀式,更不好一樁樁煩瑣人,心裏早有些不得主意。正在心裏躊躇,隻見張進寶喘籲籲的跑來稟道:"回老爺,山東茌平縣二十八棵紅柳樹住的鄧九太爺到了,還有褚大老爺和姑奶奶,也同著來了。"當下但見安老爺、安太太,樂得笑逐顏開。安老爺先問:"老爺在那裏呢?快請!"張進寶回道:"方才鄧九太爺到了門口兒,先問何大老爺和何太太安了葬不曾,奴才回說上月二十八就安了葬,姑娘今日都請過這邊兒來了。鄧九太爺聽了,就說:'我可誤了。'因問奴才,何大老爺的塋地在那邊。奴才指引明白。鄧九太爺說:'等我到何老爺墳上磕過頭,還到安大老爺那邊行禮,待行完了禮再過來。'"安老爺聽了,便連忙要趕過去。張進寶道:"老爺此時就過去也來不及了,奴才已經叫人過去回明張親家老爺,又請我們大爺過去了。"安老爺道:"既如此,叫人看著快到了,先進來回我一句。"因向太太說道:"這老年兄去年臨別之前,曾說等姑娘滿孝,他一定進京來看姑娘,我隻道他不過那樣說說,不想竟真來了。"太太道:"這老人家眼看九十歲了,實在可難為人家。大概他們姑爺姑奶奶也是不放心他這年紀,才跟了來的。"讀者,難道這鄧九公是安老爺飛符召將的抓了來的不成?不然,怎生來得這樣巧?原來他前幾天早來了。那褚大娘子還帶著她那個孩兒。依鄧九公定要在西山找個下處住下,他借此要逛寶珠洞,登秘魔崖,贍禮天下大師塔,還要看看紅葉;但安老爺再三不肯讓他在外住,便把褚大娘子留在遊廊西院兒住下,鄧九公和褚一官便在公子的書房下榻。他已經和安老爺逛了個不耐煩,醉了個不耐煩了,姑娘是苦於不知;如今忽然聽見師傅來了,更驚喜悲歡,感激歎賞,湊在一處。

一時便有人回張親家老爺陪了鄧九太爺過來了。安老爺聽得,連忙迎了出去。安太太便也拉了姑娘同張家母女,迎到院裏。隔著一道二門,早聽得鄧九公在外麵連說帶笑的嚷道:"老弟,老弟,久違,久違,你可想壞了愚兄了。"也聽得老爺在那裏和他見禮,說道:"我箅定了老哥哥必來,隻是今日怎得來得這般早?"鄧九公道:"說也話長,等咱們慢慢的談。"說著,已進二門,大家迎著一見。隻見那老頭兒,不是前番的打扮了,腳下登著雙包絛子實納轉底三衝的尖靴,老俏皮襯一件米湯嬌色的春綢夾襖,穿一件黑兒絳色庫綢羔皮兒缺襟袍子,套一件草上霜吊混膘的,裏外發燒馬褂兒,胸前繞掛著一盤金線菩提的念珠兒,又一個漢玉圈兒,拴著個三寸來長玳瑁須梳兒。那種羊帽四兩重的紅纓子上頭,戴著他那武秀才的金頂兒。褚一官也衣冠齊楚的跟在後麵。因到安老爺這局麵地方來,也戴上了個金頂兒;卻是那年黃河開口子,地方捐賑,鄧九公給他上了三百銀子議敘的個八品頂戴。